作为镇上两条交通要道之一,铁道似乎比大道(公路)更胜一筹,它不仅承载矿山物资的运输,还是人们出入小镇最为便捷的途径。那辆只有两节绿皮车厢的小火车,每天两次往返于镇内镇外,逢周一、周六,早晚还要各加一趟,以方便外地职工通勤。
大道,更多的是服务于镇内的人们日常生活。它从镇中心穿行而过。铁道则是沿着连绵的南山脚下,随势赋形,从镇上沟里的北岔(矿山井口之一)一路蜿蜒,直至20公里外穿过一个隧道,悬在北三家乡后山腰上。
我家住在铁道北边的一趟白灰房里,靠东头。从东往西依次是刘波家、孙朋家和杨柏栋家,我与后两者是小学同班同学,杨柏栋则高我们一届。所以,每天上学,我一般都是和后两者一起走,走铁道。铁道快。放学就不一定了,也许谁值日,也许谁因为作业没有完成考试没有考好而被老师留下。其实,即使按时放学,我们也愿意走大道了——热闹啊!如果不是急着回家的话,很是可以玩上一阵儿的。
后来刘波常说,小时候,我总让他背书包。
意思是我挺说了算,当时。
我们吃过早饭,走出家门,从杨柏栋家旁边的小路上到铁道,走一小段,出了我们家那趟房的玻璃窗里还在用膳的大人们的视线,刘波说,我就会摘掉自己肩上的书包让他背,且美其名曰:挎双匣子(枪)!为什么不给孙朋挎?理由是孙朋学习不好,一个书包就够他受的了!直到教室门前,我才接回自己的书包。
是这样么?我也不大清楚。总之,整个小学期间,我们几乎都是沿着这条铁道上学的。而那些发生在铁道上的故事,也远不止此,比如上片和下片半大小子们打架,也往往在铁道进行。上片,指百间房,也就是我们的另外一个同学谷守红家所在的居民区,那片的淘气包子中好像有三老头子、郭德宝、李刚等;下片,就是我们粮站下片,比较刺头的是王贵福、丁宝五和杨锁柱子,杨柏栋五哥杨柏良。他们有的是同学,不是同学也是一届或上下届,因了什么矛盾而起争端,但他们又不敢在学校里打,而是放学后,甚至晚饭后,约到铁道上,每伙二三十人,相距四五十米,起先是对骂,叫嚣,最后纷纷弯腰捡拾铁道上的石子互掷,不仅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甚至还利用铁道南空地上的柴火垛做掩护,绕道学校前面付存家房后的那条小路包抄等等战术,直到有人肉搏起来,或被飞舞的石块击中头部,溅出鲜血——战斗(对,我们都这么叫)才告结束。
作为杨柏良的追随者(他曾答应教我和孙朋练武术),我一定参加过这种战斗,尽管当时我还是个小屁孩,但起码会捡个石头什么的以示增援。难怪刘波批评我有欺负他的嫌疑,学习也不咋地,比孙朋好不到哪里。
当然,我也不算是坏学生,这种事情也不是经常发生。
更多的时候,我和孙朋、刘波背着炮兜子(矿上一种装炸药的帆布兜)沿着铁道往下走,去几公里外的大地挖野菜,捡拾粮食,或是给家畜弄饲料。这也要是星期天,或周三、周六的下午。平时,除了早晨上学走铁道,傍晚没事的时候,我们也会上铁道玩,如果正赶上小火车开来,就急急地将早已揣在裤兜里的几颗铁钉放在铁轨上,看那呼啸而过的车轮是怎样将铁钉变成一个个弯刀、剑戟的,然后摭拾,然后烫手。没有火车来,我们就坐在瘦瘦的铁轨上,望那道下的白房,看房顶上的烟囱是否冒出炊烟,往往这时,谁家的母亲就该站在院子里,面朝铁道,喊孩子回家吃饭了。如果是冬天,过年的时候,我们就会帮着大人把自家门前的灯笼杆竖立,将红红的灯笼挂起,然后跑到铁道上,比谁家的灯笼杆高,红灯笼亮。我们甚至要在铁道上逡巡起来,俯瞰整个粮站下片,挨家挨户地数着,点着,评着,论着,如此一番折腾后才肯回家。
但这些,想来都不是我对故乡小火车铁道的最深记忆。唯有一事,让我念念不忘。
在我六七岁那年,一天傍晚,父亲班上的同志(那时不称同事)跑到我家,让母亲带上父亲的衣物和一些钱,跟他们一起去矿上。我与弟弟懵懵懂懂,母亲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几日后,母亲回来告诉我们说父亲出了事故,腿摔伤了。一个月后,父亲也从矿医院回来,却拄了拐杖。原来那天下午,父亲与他班上的同志坐在运矿石的车斗里,从北岔出发,不久,却发现车闸失灵,几节车厢靠惯性行驶。这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它,也无法与有关方面联系。可想而知,如果火车中途脱轨,或一任到底,后果都将不堪设想。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在一个山脚转弯处(距我家门前不远),父亲和他的同志毅然跳下了车……后来知道,父亲不是最惨的,因为一个外号叫李土篮子的叔叔再也没有醒来!而火车在一段脱缰野马后,忽然遇到长长的漫坡,停住了。
母亲说,父亲之所以选择在家门前跳车,是有深意的。
对此,我确信不疑。
当然,这也是后来的事了。后来,父亲在家休养了半年,大多数时间躺在炕上,用他仅有的小学文化,断断续续地给我们念家里的两本书:《烈火金刚》《难忘的战斗》。听得我直入迷。也许,我的文学启蒙教育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吧。
父亲的腿伤好了以后,就不再下井了,而是调到矿上的火药库当警卫。火药库在北岔附近的一个山坡上,离家很远。为了休班时能多干一些活——父亲在火药库周边开了菜地,也在山上砍了柴火,堆成垛,等到秋天,柴火干了以后再用带车子拉回家来。因此,父亲就很少回家吃饭,而由我和哥哥给他送饭。那时我已上小学二三年级了,只要天不黑,我就敢一个人去,有时也叫上刘波或孙朋,沿着家门前那两条铁轨,一直向沟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