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我三岁,看见一只鸟停在窗口,通体鲜艳,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过了三年,我在杭州,看见玉泉里慵懒的鱼,碗口大的嘴,贴着水面开合,像在欢笑。又过了五十年,那天夜宿玉氏山房。临睡,主人关照说,如看见墙上出现大蜘蛛,不要害怕,那是喜蛛。也是在那里,主人在黄昏中浇花。这花开得烂漫、青葱。主人说,它叫梦花。这名字可能是对的。梦一样的鲜花,我怎么看它,都感觉像一群鸟。
之后,就来到了六十年后的今日。我的生日,我的母难日。慈母的恩情依然绵绵,而我,还有当初的诗情吗?
我生在端午后四天。端午难以忘怀,它和屈原,还有我,连在一起。端午是诗人故去的日子,一定有诗,也一定要有诗的。可惜很意外,历来写端午的诗,大都平平。谁的文字能够承载屈原的故去?原来真不能呢。
屈原是谁?都说他是诗人,谁知他不仅是诗人。他诗里的天问,精准地问着数十个问题。数千年过去了,他问过的问题,世界级的哲人,依旧在问。屈原真相大白:他是哲人。这真相惊到你了吗?我是被惊到了,被他问题里的火石光电、日月星辰惊倒了。楚有三户,亡秦必楚。楚哪里需要三户?一个屈原,一串天问,秦亡了,楚却不会亡。秦的政法早已化解,楚的天问依然无解。可叹屈原天赋异秉,竟然还写会诗。哲人写诗,从此,诗人难以为诗。即使是后世光焰万丈的李白和苏轼,也难以为诗。
总想见到屈原抱过的那块石头。端午时节,楚天之下,更想见它。我出生那时,门头的蒲叶、艾草,额头写的“王”字,雄黄酒,都提醒啼哭前来的我:这世上有楚辞,还有屈原抱过的那块石头。
长到二十三岁。无事。读了苏轼夜游承天寺的短文,趁兴去了玉佛寺。和年长的法师闲聊。他说我有佛缘,该出家了。我说,我还没结婚生子,还有诗酒流连,我不是贪婪,实在是贪交游。他笑了,不再说。
三十而立。靠诗文养家了。喜欢李商隐,他写的无题诗太好。还喜欢辛弃疾,他的愁滋味,我也有。前些天,看见李商隐写的墓志铭。字木讷,也很敏锐。看久了,感觉就该是他写的。辛弃疾的字前几年见过,有力量又有神采。想见他写美芹十论的时候,一定写得很爽。诗的指向总是家国。而家国事,怎
么说呢?落荒的男人,家国还是难忘。所有的难忘,到头来都写在纸上了。
今夜,家人为我庆生。沿袭多年的家风,就做一次略为丰盛的晚餐。歌和酒呢?都在想象里。总像听到了歌唱,又像豪饮了美酒,好温暖。家人都在,九旬老母也在。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苏轼呢?他四十来岁,就自称老夫。他不是玩笑,是真的感觉老了。古贤哪敢想象,人真可以百年到老。
夜色很亮,我独自等待子夜的过去。生日是生命的来时。来时额头写过王字的人,他的生命,和诗可能很接近。生日又不只是来时。总能相信,某些记忆来自前世。火石光电、日月星辰,你能确认是初见,还是如若初见?生命也是这样。
子夜即将越过,对生日又一次萌生感激。和诗接近的生命多好,和屈原接近的生命多好。最实在的好,是在生日里,能写一首自酬之诗:
“五月生人谁家子,灵均憔悴吟楚水。古寺老衲曾投缘,华筵美酒每披靡。歌赋无题如玉溪,经秋多事似青兕。家国山河无尽时,肝胆冰雪付一纸。起始今夜数曲歌,君且尽杯我醉矣。前三十年诗换酒,后三十年酒换诗,更三十年能何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