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半路上车的,要到S市去。我一上车就坐在这节车箱硬卧的底层。她比我先上车,并在我的对面不断走来走去,然后又爬到中层取东西,我才认定她是坐在我对面中铺的。
她的下铺躺着一个年近八十的老爷爷。
她把水杯放到老人床头的茶几上,又向车厢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大一会,她就拿来两包药片,轻轻地拍拍老人,小声地说:“你吃这药片看看怎样。”老人边咳嗽边转过身来,伸手接过药片,端起水杯,把药吞下去。
看到她如此细心照顾老人,我心里暗地猜测:这老人或许是她的爷爷吧。
待老人吃完药,她就坐到卧铺的一角,拿起手机看微信。趁这个机会,我又偷看她一眼,这时她又注意到了。
“我长得很丑吗?其实,我长得并不难看。”她走到硬座的爬梯,爬到中铺,然后非常认真地翻弄行李袋,摸出几张发黄的照片:“这是我母亲年轻的照片,这是我读高中的照片。”她说着,脸上泛起甜甜的笑意。
照片上两个脸型漂亮,马尾辫相似的年轻女子,多像两姐妹。
她又拿出另两张照片,我才看到照片的一角,她就立即露出满脸愁容:“这是我老妈,这是现在的我,我是用手机自拍的。”我定睛看看,眼前一个老态龙钟,一个满脸伤疤的女人。我心里感到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年前,两个调皮的小孩玩火,结果玩出火灾了。我走进厨房拉一把那位邻居的小女孩,就被大火封门,烧成这样子。”她把脸掉到一边去:“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从年轻到衰老,从好看到丑陋,从开始到终结的过程。所谓‘人老珠黄’,是说人老像年久变黄的珍珠一样。其实,人是从眼珠混浊开始,逐渐变黄,才到整体上衰老的。”
她还想说什么,见我不吭声,只是嘴动一下,就不说了。
邻铺一位大姐接上话茬儿问:“小妹子,你成家了没有?”这一问似乎触到她的痛处,她的眼角溢出泪水,脸越发显得难看。她失望地低下头来:“你看,我这副脸蛋儿,谁见了不掉头就走呢。”
她停顿一会:“别人给我介绍对像,一个个都吹了。说来也怪,前面29个都是我被别人嫌弃的,这第30个是轮到我嫌弃他了。我和他相识一段时间,他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自愧,将要订亲时,我提出‘退货’,他反而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是诚实善良的好女人。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说完,她低下头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瞧瞧邻铺的旅客:“没办法,上月他要我开证明办理结婚证,在他的纠缠下,我只好半推半就的了。现在,他要我来长沙跟他打工,顺便在这里‘装修一下门面’。想不到装修门面还要带来这几张相片。”说着,她顺手给老人曳曳被子。
这时,列车上传来“要到桂林车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行李准备下车……”她从座位站起来,一边提醒老人,桂林站到了,一边动作敏捷地扶着老人下车。一直把老人送到一辆小车旁边,又和老人互相招手致谢,才回到车厢上。
我好奇地问:“这是你的……”
“你搞错了。他女儿从火车站送他上车,儿子在这里接他。只是在火车上吹空调感冒了。”
哦,原来这样。我靠在列车的卧铺上,目视着窗口一掠而过的山山水水,默默地思考着美与丑的评价标准……
在车上打盹儿,随着车身的晃荡,几小时后,车到长沙站,丑女又接过另一位老妇女的行李,和我们说声“再见”,然后下了车。
就在转弯的一角,一位高大潇洒的男士朝她走过来。
这是她先生吗?我忖度了很久……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N市的步行街上突然被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叫住。心里想:是不是叫错人了?
“怎么,不认识我啦?我可认得你,我们曾是同车旅客,还记得那位丑女吧。”
我无法把眼前的她和列车上那位丑女连在一起,只是傻傻地看着。
“BB,快叫伯伯好。”她回过头来,“这是我先生。”
我点点头和她先生握了握手。
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容貌和心灵多么美丽的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