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母亲还健在的时候,苍茫的岁末时分总是格外地撩动城里游子的心。一俟年关,我就要携妻带子回乡下老家陪母亲过年。
回家过年,少不了要置办些年货,送给老人的衣物,拜年的礼品,孩子们的压岁钱……当然,我还要带上几本自己要读的书。说真的,再也没有比到乡间过年更能唤起我读书的情怀了。
妻子忙着帮母亲准备年夜饭,我插不上手,落得个清闲,正好可以四处走走。这时,在我的感觉里,乡土、田园、民俗、朴素生命里的浮世悲欢,都在这国人极其看重的节日里凸现出来。沿着儿时捡田螺、捉鱼虾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田埂,来到祥和氤氲的田畈。环顾四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好像顷刻之间要向我展示出她的全部秘密。收获后的田野深沉恬静,只有一群麻雀在稻茬四周叽叽喳喳地觅食,白露未曦的独特气息,飘浮在冬日的晨曦里。崭新的村舍,高挂的灯笼,耀眼的春联,响亮的鞭炮,交织起洋洋的喜气。“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院落里,打工归来的后生们兴高采烈地交流见闻,家庭主妇系着围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个不停,上了年纪的老哥们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日子,正在围炉沽酒,在微微醉意中品味着日常生活小满足中的大幸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以前在书本上读这些句子,一直似懂非懂,在此刻仿佛豁然开朗。
正当我凝神遐想时,迎亲轿车的喇叭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打断了我的神思。循声望去,原来是儿时伙伴的大孙女,一个纯情的姑娘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出嫁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些洋溢着生命欢乐的句子,让我异常清楚地感觉到《诗经》里的爱情,唐诗里的场圃与桑麻,方块汉字里蕴藏着的祈愿与梦想。
正月里拜年,使我有机会在一些乡间老房子流连,瞥见“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忙力农耕,闲课诗书”,“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儿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等旧墨,在年复一年的辞旧迎新中变得漫漶不清了,但墨痕里的意蕴依然不甘隐去。它隐隐约约告诉我们,在历史上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读书人就是这样延续着一种荷锄为氓举笔成儒的传统。咀嚼着这些文字,我深知在当下,那种农业社会里的古典读书生活,已是我们心中一个远逝的陈年旧梦了。今天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但也喧闹不堪,物欲充斥代替了文雅的隽永,膨胀的功利侵吞了从容的读书之乐,常年累月的奔波忙碌,让人纷扰不宁。一些读书为文人,醉心于排行榜、畅销书,对五花八门的文学奖项趋之若鹜。说得直白一些,我们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正坐下来读书。说不清为什么,过年时在乡间读书,冥冥之中总有声音召唤着我,远离尘嚣,亲近风土,走进民间,去触摸庄稼与方言间流淌的血脉。
记得有一年吃过年夜饭,我和母亲在一起守岁。无意中我对母亲说起,平日里总是工作太忙,心太浮躁,一年下来几乎没有真正读过几本书。母亲听了,意味深长地说,读书和农人种庄稼一样,只要勤恳与认真。转眼又到了年头岁尾,想起母亲的这番话,觉得还真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