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的冬天呼啦啦地就来了,八月份的蝉鸣、九月份的墨绿、十月份的红黄,这些热闹的色彩和喧嚣,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吸走了一样。远处的天,是灰蓝色的,只有东边,云层深处的那一片过分闪亮,是因为太阳被深深隐藏在后面。远处的山,是青色的,没有了植被的覆盖,露出一个一个骨感的脊梁;近处,还有那些满目的空枝丫,有稀稀拉拉的焦黄叶子还顽强不息的立在上面。远处的窗外,偶尔会有无比耀眼的光芒,那是阳光空洞的照在这片土地上,空气中会有些雪片晶莹剔透,闪闪烁烁,还没来得及累积,就凭空消失。
这样的天气,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雪。我们都在巴巴的等……空气干燥而又刺激,大人小孩都坐不住了,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夸夸夸”的咳嗽声。每天走到街上的时候,像裸着两条腿似的,走在风里。每一个毛孔在出门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个冬天深深的寒意,向下收紧,埋起来。耳朵仿佛随时有被冻掉的危险,这个时候,真想像熊似的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冬眠。
一回家,我们就打开电炉取暖,电炉的威力不大,只有方圆二十厘米以内的距离才感觉得到它的温度,我们每人占据一个地盘,熊着腰缩成一团抱在上面烤,几乎寸步不离。烤火的感觉真舒服啊,暖暖的,绵绵的,一股一股睡意交错在火炉边的空气里,真想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永远待着。
但是,在酽酽的冬季早晨,我们还是得准备出门了。我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将一再抗议的牛宝(我的女儿)也裹得密不透风,我们像两只长了贼溜溜眼睛的皮球一样,艰难地从门口一只一只挤出去。牛宝走到院子里,拨拉下我给她围在嘴上的围巾,仰着脑袋,看到了天空中稀稀拉拉的小雪片,肉嘟嘟的小嘴里很快就“哇”了出来,伴随着无比的惊喜。“真正的冬天来了哦”,她兀自地点着头,语气听起来老道又中肯,很像我妈平常的口气,像是在对一个从来不知道冬天的人,慎重的强调冬天来了这件事。
我们在出门的那一刻,瞬间就远离了温暖柔软的好时光,僵硬地扎进坚硬冰冷的空气里,针芒似的东西,很快开始与身体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产生硬碰硬的较量。
在有小雪花飘着的早上,一路上都会伴随着牛宝的各种开心和好奇,即使只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一会儿“雪掉到我眼睛头了,杂个办?”一会儿,“好想吃一口雪哦”,一会儿“你看,这儿的雪都堆成这样了”。我瞄过去一看,只是路边的细缝有恰好有一小撮雪还没来得及化。在她的眼里,如此众多的雪已经足够让她觉得密密麻麻了,似乎都可以堆出一个雪人儿,或者打一场雪仗。
康定的每一个冬天,都是这样,来得猛烈又迅速,容不得有半点过渡。似乎昨天都还能看到满大街白花花的大腿,今天就都裹上了厚厚的秋裤,然后天气开始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冬至都还没有到,一九二九都还没有开始数,寒天岁月也还没有正式拉开序幕,街上就开始有铜油凌了,看上去冻得那么坚挺光亮,躺在冰窟窿似的康定里,永远都没有化掉的意思。然后就这样,康定毫无预警地进入了漫无边际的冬季。
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最为顽强的小孩子们。在偶尔没有大人的空间,他们几乎都很自由散漫,没戴口罩、没戴手套、也没有戴着围巾,只是穿得棉膨膨得,流着黄黄的鼻涕,小脸蛋冻得红红得像快要流出血来的样子,但仍旧忘我的玩耍。虽然这会他们都被关在了学校,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出没在街道上。
我穿过新市后街,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走在街沿边的小姑娘,齐耳短发却不服贴的到处吱拉着,模样可爱。她在走,还在说,自己跟自己,很高兴的样子。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她的光溜溜的手上,那有一支小小的棒棒糖。她看到了我,在瞅她或是她手上的糖。我跟她擦身而过,她瞄了我一眼,迅速而不屑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充满了警觉,隐形的小钢针从身体上悉悉簌簌树了起来。在到达安全距离后,那些想要保护自己的刺,融化成温和的毛皮,轻轻落在她灵巧的小身体上,她像小猫一样轻盈离去。
还有老人们,他们在过过去的日子的时候,早已学会了从容不迫的去面对剩下的日子。他们起床,喝过热热的茶,拿着一张硬纸壳出门。然后就顺着太阳的踪迹,一路撵过去,阳光就像他们最亲爱的羊皮褂褂一样,覆盖在身上,从日出一直到日落,这时他们才支撑着站起来,顺手捡起在屁股下待了一整天的硬纸壳,跟同伴们道别。
有的老人,只能守着垃圾桶旁边的太阳,他们左右顾盼,一整天都在垃圾里流连忘返,赤手拨拉着那些被别人视为废物的垃圾,他们将它们挨个儿捡出、分类,塑料瓶、易拉罐、废纸,一件一件被他们视为宝贝似的,堆放得整整齐齐,整理得干干净净。通常这些老人们都是形单影只的,因为竞争激烈,对手强大,他们每天都只有坚守好自己的阵地。老人的外衣已经很破了,腰间系着一根细绳,以此来拉拢没有纽扣的外衣。他拖着比昨天更加衰老的身体站在瑟瑟寒风中,撕手上的布条,想要捆住装好废品的垃圾口袋,神情那么专注。虽然这样卑微的生活着,青春也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可以坦荡荡。老人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逐渐老去的身体,陪着自己,未来的时光,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老人守在这里,等候漫漫的冬季慢慢地过去。
有一段岁月里,康定城的冬天依旧那么寒冷、肃飒。那些矮塌塌的木板房子,一幢挨着一幢,由近处的平地一直延续到一些高高的山坡上。房顶上的瓦片层层叠叠。化雪的日子,雪水牵着线,沿着瓦片的纹路滴滴嗒嗒。第一场雪还没有化完,寂静的夜空,又召唤来了第二场雪。那样深邃的漆黑,看不到一颗星星,浓重而稠密,天空像胀满了种子的果实一样,突然就炸裂开来,雪花开始漫天飞舞,它早已不受母体的控制,不顾一切都纷纷坠向这个寒冷的世界。
晨起后,窗外的天空与大地已经连成一片,白茫茫。世界本该这样不着一丝痕迹。低低的屋檐仿佛被一尺厚的雪又压垮了一截,长长短短的结满了冰柱,这样一个晶莹雪白的世界。不一会儿,自行车、驾驾车、三轮车,开始顺着小巷子、大马路络绎不绝,雪被踏得实实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到了中午的光阴,气温上升了,这些被践踏了的白雪便与泥土翻滚在一起,除了少数铺着水泥的地面,都显得泥泞污浊不堪。
没有秩序的交通道路,人走在上面,牛啊马啊的,也昂首阔步的走在上面,似乎比人还更加闲庭信步。山上的干草,已经被深深的埋在了雪下面,牲口们没有可以吃的了,于是拉帮结派的到城里来。城里至少还有垃圾可以捡来吃。动物们浩浩荡荡地就过来了,混迹在垃圾堆上,埋头苦干,虽然那些纸箱的口感确实不怎么的,但总比饿肚子强吧。吃饱喝足了,马匹们集体撤退,心情好得摞着蹄子满大街乱跑。只是街道太拥挤了,惹得路边的行人纷纷驻足停让。
街口的肉市,热火朝天,肉贩子们刚熟稔地剥完了牛皮。孱皮、排骨、腿子肉分门别类,摆成了一排,一个个鲜活的身体就这样被肢解,被肉贩子们啪啪地拍着,招揽顾客。这些身体的部分,新鲜得如同刚出炉的包子一样,热气腾腾。割下来的牛脑壳被甩在了一边,睁着两只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跟生前一样柔顺乖巧,但舌头却一直露在外面。还有一些被拴在街头的待宰山羊,惊恐地张着大眼睛,“咩”啊“咩”啊地挤作一团,一路上都屎尿淋漓不断。在这群山羊里,混迹着一头牦牛,体形庞大呆滞,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眼里饱含着似有似无的泪水。它好像看到了一切,屠夫手里闪着光的刀,同伴粗粗的喘息,还有身体重重的倒在地上发出的闷响,但是它被拴在这里,对什么也无能为力。那些粗壮的血管里汩汩冒出的血液,最终流向了哪里呢,春天到来的时候,冰雪融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美好的样子。
康定这座城市也越来越像一座城市了,到处都高楼大厦,挺拔林立。那些五颜六色的建筑,看起来是那么的金碧辉煌,我误闯入一间房子,推开大门,温暖的空气将我包围起来,转身就将寒冷关在了门外。窗外有小鸟正在偷食防护栏上的香肠,这些小小的动物们,似乎不会轻易入侵到我们的世界来,每次路过天主教堂,都能看到一棵大树,但只听得喳喳喳闹成一片,就是看不见一只鸟儿。不知道我们曾经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才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我们的周围。
至此,我再也没有在城里见到过像牛马那样大体型的动物了。它们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抑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它们穿城而过的壮观场面永远都停留在了我们逝去的童年里。偶尔在院子里晒完衣服,拿着空盆子准备回家的时候,隐约听得叮叮当当马铃声,是后山的那个步行道,这样寒冷的天气早已鲜有人至了。我探出脑袋时,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天。我躺在静静的夜里,再也听不到折多河水流向远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