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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邮局

澎湖湾
发表于 2022-06-12 14:15

小镇叫树基沟。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我一直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沟,是沟壑,这好理解,因为小镇原本就坐落在大山的褶皱里。那么,树呢?基呢?是以树木为基础的意思吗?显然,这有些牵强,也缺乏创意。

当然,名字并不十分重要。我也懒得深入考究。重要的是我在那个叫做树基沟的地方生活了近二十年,而那个小小的绿色邮箱,成为我最深的记忆。

树基沟之所以成镇,是因为这里产矿,那些含金含银含硫含铜的石头,早在日伪时期就有了。后来,鬼子投降,新中国的矿山儿女就把这些石头,从地下搬到地上,然后装进车斗,沿着山脚下那两条瘦瘦的铁轨运送到沟外的北三家车站。北三家是公社,一个更大的地方,那里的铁路连着全国各地,所以这里的矿石就有了出路,也招来更多的工人。父亲就是其中之一。父亲的老家在海城,距这几百公里,老家有父亲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老家之外的洛阳、哈尔滨、鞍山,亦有父亲的弟弟和妹妹。我之所以这样饶舌,无非是想证明:父亲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他与外面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种联系,无疑,邮局是唯一的渠道。

邮局设在镇中心广场的边上。这一带也叫104户,也就是说这里居住着一百零四户人家,至于究竟在什么时期是104户或105户103户,我不知道。那时,我刚上小学,我是母亲追随父亲来到树基沟后生下的第四个孩子。我只记得,靠近广场边上的某一趟白灰房头挂着一只绿色的邮箱,离公路不远,只要愿意,每天上下学都可以瞥见它。后来,我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我总要代替父亲寄信。那时,我家备有很多信封信纸,还有邮票,只要父亲头一天晚上把信和信封写好,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了。我会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叠起来,装进信封,封严信口,贴实邮票,一封寄给爷爷奶奶或叔叔姑姑的信,就会在第二天清晨,郑重地投进邮箱。为此,我很自豪,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1975年2月,海城大地震。当我们从广播里听到这一惊恐的消息时,父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不知道他的老家南台公社草场沟大队是不是震中心,山梁上的那一幢黄泥老屋是不是倒塌了,居住在里面的亲人是不是还活着?一切,杳无声息。那时很少有电话,普通百姓也不知道电话为何物。信是来不及了。电报吧,对,发电报!这回父亲没有让我独自去邮局,也没有将两手伏在炕桌上面奋笔疾书,甚至没有发觉我一直跟在身后的影子,而是一个人一路狂奔到邮局,气喘吁吁地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撰写了既省钱又明了的电报。发往老家。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因为爷爷奶奶家居住的村子收不了电报,电报只能发到南台公社,然后再由邮差投递。后来在若干次重大事情发生的时候,比如谁谁病危,谁谁死掉,谁谁丢了,这些电报也都是通过南台中转,彼此才得到最后的消息。

上初中以后,上下学不再经过邮局,父亲的信就要特意去寄。有时父亲忙,给亲戚们的信也直接叫我代笔,什么家常信,拜年信,都有。久而久之,我也似乎有了写信的兴趣,即使父亲没有叮嘱,也会与叔叔姑姑们鸿雁频传,互报平安。不仅这样,春秋两季,母亲还要将晒干的野菜和山菇缝进布袋,然后让我写上收件人的姓名和邮编地址,背到邮局,寄走。

现在想来,镇上的邮局其实很小,仅仅是那趟平房东头的两间小屋,中间开门,左边一间办理电报信件以及报刊杂志订阅业务,右边一间负责邮寄包裹,柜台上立有顶棚的栏杆,栏杆下开有窗口,包裹就从这里出入。因为小镇不大,也因为我总来这里,所以邮局里仅有的几个工作人员都认识我,尤其是那位戴着近视眼镜的姚叔,他是邮局负责人,也是我家邻居,每当我来邮寄东西,他总会问我:你妈又给老家寄东西啦!或者说:哦,对了,正好有一封你家的信,放书包里带回吧。其实这些信我不取,也会有投递员专程送来,或姚叔下班给我们带回。

姚叔不仅工作认真,而且也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内心里,我很尊敬他。

那时,受三哥的影响,我正醉心于文学艺术。我们将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订阅报刊杂志了。《美术》有,《书法》有,《诗刊》有,《文摘报》也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以致姚叔说我们是整个镇上私人订阅报刊杂志最多的读者,也是邮购书籍最多的两位。而这些报刊和书籍,因为怕丢,我们都没让送往学校,而是按时来取。此外,三哥还经常向外投稿,虽然发表的不多,但也偶尔收到一二张汇款单,上有某报某刊某诗某文的稿费字样,这不仅使三哥兴高采烈,也让邮局姚叔直竖大拇指,说我们有出息,报刊没白订钱没白花。要知道,那是一个崇尚文学的时代,作品发表,哪怕只有豆腐块一般大小,也是一种荣光,何况还有银子汇来!

那时我没有正式发表过什么,几篇刊载在《矿报》上的文字,虽然也有稿费,但都是哥哥去矿上办事时代领回来的。也曾经参加过市里的书法篆刻比赛,所获奖品,也由学校转来,到邮局领取稿费或奖品的殊荣(当然也可以叫做虚荣)是上高中以后的事了。初中毕业,我就离开了树基沟,后来,父亲带领一家人也都搬离了那里。随着矿产资源的逐渐萎缩、枯竭,树基沟也由镇变村,由盛而衰,最后只剩二十几户人家了。而那仅有两间小屋的邮局,也已同大多数104户房屋一样,倒塌殆尽,成为废墟。那斑驳的邮箱,挂在街旁的老杨树上,如一只绿色的眼,寂寞地望着伸向村外的路。

那路,我后来又走过几回。但一切,都成依稀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