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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西津

搬砖d农夫
发表于 2022-06-12 14:15

江南烟雨濛濛的季节,的确是西津迷人的时候。踩着青石砖铺就的小巷,宛若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传说,你自然会步履轻缓、小心起来,生怕惊了古渡沉沉的春梦。沿着长了青苔的台阶往下走,不知道在哪一个转角,陡然会擦肩那些拎着行囊、行色匆匆的旅客。你眼前的昭关古塔在雨中默默耸立,仿佛镇压了颠簸的风浪和无边的离愁。你身旁的城墙上满是粘了水珠儿翠绿的爬山虎,站在城墙边眺望,烟雨把那个叫做江南的地方笼罩在雾蒙蒙的水墨之中。远处的青山,肃穆的矗立;滚滚的长江,无声的东去。水天一片,无从分辨;点点白帆,依稀可见。俯仰之间,有一种别离的伤感从心底慢慢渗出,如何消愁呢?还好嫩绿的柳芽垂在耳边和眼前,据说她们是多情的信物,你可以折了她们相互赠送,然后回味着昨夜的美酒,轻携了今晨的宿醉和微愁,浪迹天涯……

驿站和渡口,在古典的文化里现实中,一直是两个让人伤感的地方。而渡口尤胜。我向来就不是个坚强的人,对生离死别有莫名的恐惧,自然是怕到这些地方。偏偏我和西津的邂逅,就是这样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地点!这是很感性的一次相遇,以至于后来我很有一段时间不能自拔,碰到谁都会说我遇见了真正的江南,啰嗦得有些像祥林嫂。的确,于雨中西津的印象,我无法不扯上淡淡的离愁,记忆里这种江南式的清愁只有在唐诗宋词中才能见到。一般而言,雨天会放大伤感的指数,渡口向来会引发无限的诗兴,冲动之下总觉得应该为西津写一些什么,后来一忙,这事也就给淡忘了,心里自然有些歉疚。

前不久去到镇江,顺便拜会故友时,被他拉了再到西津,算算时光已过去两年半有余。故地重游,却另有一番滋味。时值初冬,青灰色的西津在暖暖的阳光熏陶下,很有些慵懒。游人零零散散,因此老街两边小店的吆喝也基本省却了。书画店的老板更是气定神闲地写诗作画,眼中的我们竟像空气一般透明。茶馆里的江南女人就像是古渡的家庭主妇,边打着毛衣,边用了朴素的方言聊天。谁家的京巴小狗悠闲地跟在我们后边晃悠,你看向它,倨傲的它却连打量你的兴趣也没有。这是很典型性的镇江生活,商业氛围并不浓郁,周遭却弥漫了一股安逸的生活气息。我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物是人非的错愕,西津已不再上演延续了千年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也过尽了悲途苦旅、望断天涯的远客。活在西津的这份闲适,仿佛叫人淡忘了旁边长江的惊涛骇浪,麻药般消除了先前我于她的伤感和歉疚,加增的则是理性的探究。

西津古渡位于镇江城西,据说在六朝之时就已存在,是连通长江南北两岸的重要纽带。如今史上的古渡早已深埋在繁华的城市下面,并不便于深掘。于是,聪明的镇江人就把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的通往古渡的台阶给挖了出来,用玻璃密封,从地上可以一眼看下去,美其名曰:一眼看千年。因此,现在的西津渡,其实只是因渡而建的千年古街。据说古街大抵形成于三国时期,古街尽头就是当年的古渡口,古街“因渡而生,因渡而兴”,因其具有完备的渡口功能,自然成就了镇江千百年以来作为南北水上交通,漕运枢纽的显著地位。事实上,当地人眼里,历经1300多年的西津古渡正是这座城市的血脉,由此镇江赢得了“江南门户”的称号。

但西津又何止是个普通的渡口,更不单单只是“江南的门户”,对于那些过往的漂泊的灵魂,她简直就是心灵的港湾!多少南下的官家北往的商贾,多少东边的盐贩西边的墨客,在此驻足,一解愁绪。唐人张祜那首为人熟知的《题金陵渡》有:“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写的就是这种潮起潮落、披星戴月的漂泊。诗里的“小山楼”是建于唐代的著名的渡口客栈,就在西津古街附近,不知道它曾经挥发了多少风流人物的日暮乡愁。关于西津的诸多诗篇,最有名的还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当时王安石应了朝廷以翰林的职务东山再起、重出江湖,在他夜宿瓜洲、回首西津之时,以为从此可以大展宏图了,踌躇满志之余写下千古绝唱:“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如今掐指算来,这已经是宋熙宗八年的事了。后来,明月的确照他还了——皇帝还是没重用他,是非成败转头空,他从此素性就隐居在了金陵乡村,再不过问政事。后来的后来,风水轮流转,他政治上的对头苏东坡也被起用,专程经过西津去拜访他,他建议小苏也归隐山林得了,管个屁劳什子的国事。苏东坡正重复他写那首诗时的豪情壮志,自然听不进他的话,结果没多久就给贬到了海南岛。

假若只是谈谈风月,那还算不得真正的西津。史上闻名的渡口,向来都是金戈铁马、杀气冲天的。秀美的西津亦不例外。相传春秋战国时期,西津渡就被用作军事码头。南宋时期的韩世忠、梁红玉夫妇率军曾在西津不远处的黄天荡大败金兵。三国时诸葛亮、周瑜则在西津渡的蒜山,定计火烧赤壁,蒜山因此又得名“算山”了。唐朝诗人陆龟蒙为此还写了首诗:周郎计策清宵定,曹氏楼船白昼灰。其实三国这一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也曾经大书特书,但我一直疑心这只是个传说,待到了西津,未及考证,就面对了故友诚挚的嘴,我忽然弱智起来,于是在西津边上的“算亭”里,装模作样的对传说一并凭吊了。

不过传说归于传说,西津确实有动人的传奇值得讴歌!这传奇就是“救生会”。但凡去到西津,“救生会”是不能不看、不能不说的。史上西津渡北对瓜洲渡,古时两岸之间江水湍急,经常发生沉船事件,屡屡导致船民渡客家破人亡。为了救济民生,从宋朝起,朝廷就在西津设立救生机构,对落难的船家和渡客进行救助,据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救生机构,曾引得国内外好事的人蜂拥而至、寻根问祖。清康熙年间,镇江本地人集资在西津昭关古塔旁建立了民办的“救生会”,无偿救助每一位落难之人,即使对于溺亡者,亦出资埋葬。当地人民的这份善举延续了200余年,尤为世人称道,康熙帝还专门下谕予以褒赞。正是“救生会”的存在,决定了西津不只属于史上的那些风云人物,她更是咱老百姓的西津。由此看来,西津并不只是个月隐楼台、雾迷水榭的渡口,她还是广大劳苦民众出入平安的福地了。呜呼,西津竟是这样一个闪烁了人性光辉的地方!

漫步西津,总有一种过尽云烟的淡定。聪明的镇江人知道如何善待西津,他们没有刻意修饰,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西津原貌。不管走在历史中,还是现实里,西津没有喧嚣的商业氛围、没有庸俗的市侩气,哪怕只是暖暖的冬日下的慵懒,都极尽淳朴之气,平白地讲述着曾经的往事,这正是西津为我所爱的地方。尽管一切历史和现实,都只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