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药的生长,可用“上天入地”形容。
山药如线,向上,可以无限延伸,如同爱跳舞的女孩,扬起小手,上举,上举,以手指的屈伸,像竹笋似的节节攀升;向下,也可以无限延伸,犹如南海姑娘,扇动鸭蹼似的双脚,下潜,下潜,探寻深渊的底。
“一茎山药爬上来”这个意象,就像“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情景,多么富有诗意啊。我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陶醉在这美妙的旋律与节奏中,闭起眼睛,摇头摆尾,把世间所有的嘈杂都屏蔽。
其实,一年以前,我还分不清山药、山药蛋、马铃薯,就像分不清诺娃、那莎、卡秋莎,或者玛丽、露希、珍妮。偌大世界,气象万千,每个人拥有的知识,少到连灰尘都不如。可是,作为种菜的人,作为经常讲到“山药蛋派”的教师,实在是有欠缺。人生在世,总要有些追求,不可以搪塞自己,更不可以糊弄自己。
现在,我知道了。山药和山药蛋是一家的。山药分为块根与藤蔓,块根就叫山药,在地下长,不是像竹鞭似的横长,而是像钻探似的下探;藤蔓往空中发展,顺着我搭的竹架盘旋而上,过些时候,会有花开,会结出或圆形或椭圆形,跟麻雀蛋似的果实,滴里瓜圆,但不是灰白色,而是黑褐色,——这就是山药蛋。像毛豆、番茄、辣椒、茄子、苦瓜、黄瓜,挂在藤蔓之上,像山药下的蛋。
为什么要长藤叶呢?这是因为,有了阳光的照射,植物才能生长,犹如有了阳光似的母爱,孩子才能快乐长大。至于茎细叶小,都是为了节约水分。例如仙水掌、仙人柱、仙人球,为了省水,把叶片都缩成刺了。
又为什么要长块根?这与山药的出生有关系。它原生长在干旱地区,水比金子金贵,它只能向地下长,像打一口深井。它用块根储存水分,供应茎叶,做幕后英雄,这跟用胃装食物、用蓄电池蓄电差不多。山药是持家的人,会过日子,今天省点,明天省点,把米缸省满,把口袋省满,以备不时之需。
我还知道,山药可用块根育苗,就像土豆;也可以用“山药的蛋”育苗,像种豆子、花生、玉米。一个月前,我种下“山药的蛋”,半个月前,它们破土而出,如今,细细的藤或东或西地乱攀,摸不着北,像孩子找妈,游子找家。我赶紧搭了竹架,铺了道路,不叫它们迷失。
而马铃薯呢,山西及周边诸省,也叫山药蛋,大概是因为它的形状像蛋。又叫土豆,意思是“土里的豆子”。可是有这么大的豆子吗?所以至今犹有疑问,孙犁为领袖的“山药蛋派”中,山药蛋指的是山药的果实呢,还是指的马铃薯?
我在写这篇短文时,听到《爱尔兰画眉》的音乐。山药藤蔓袅袅,画眉的歌唱悦耳动听。不过,两个版本的歌词,差别也太大了。你看这个版本:“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曾经相遇。她穿越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再看另个版本:“有你在的溢满柔光的家,有你在的平凡的每一天,漫溢的绿清澈的水,还有你在仅仅这样就很幸福。”难道翻译可以像山药似的上天入地,随意生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