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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碌碡

故事文章
发表于 2022-06-12 14:31

近来梦多。昨晚竟梦见了关中老家场畔的碌碡,都一溜串地飞了起来,上下翻飞蜿蜒游走于冷寂的村落中,惹得几只狗狂吠不已。后又觉得不是碌碡在飞,而是飞天起舞,还是从莫高窟飞来的飞天呢。

梦境真是有趣得很,进城二十年来,梦得最多的就是老家的人事物件。梦醒后,梦里那许许多多的农人农事,新鲜真切如朝露滚叶,就觉得我仍是个苟活于城市的农民。

碌碡不知生于何时,先于今我而生这是肯定的,只不过我于六道轮回里辗转,而它们却于天地人三界外坚守,生生世世做着碌碡。我就想,场畔上那大小不一质地不同的碌碡,必定也是有着辈分的。

麻卵石质地的碌碡,应是先祖辈了。这种碌碡,套簸架的臼窝不加铁制臼窝,而是凿出来的,已经被簸架上的木楔磨得水溜光滑,失了原样。碌碡外廓豁豁牙牙,似胖大老妪样老态龙钟,它许是伴着唐诗宋词,一路走到了今天免除赋税徭役的粮食直补时代。这样一想,都乐得不行。

再者就是青石质地的了,比较稀少,因为老家罕见青石,据此推断青石碌碡必为“进口”货,或是自名山大川远嫁而来。看她形貌秀溜、石底细腻,带有较浓的母系雌性特质,形体较麻卵石碌碡小,但分量未必轻。铁制镶套臼窝,这铁器形制规整、棱角方正,定为近现代化产物。

再有就是水泥石块捣制的了,捣制过程我见过。要细要粗,要长要短,不管啥样,都于地面下掏出坑洞,中间插上钢杵作轴,四周填进碎的石块和水泥,边填边用铁杵捣瓷实,每天浇水养护凝固,待过十天半月,破土起出,以凿修样,碌碡始成。此当为碌碡中最小的玄孙辈了。

碌碡于我的童年,是最为亲密的玩伴:藏猫猫、斗蛐蛐、过家家,半步都离不开。碌碡成群的场畔,更是我儿时嬉戏的乐园。场畔紧邻村西,是村人农闲聚集的场所,也是成熟庄稼脱粒入仓、修成正果最后的道场。现在孩子们的游乐园,大多囿于城市臂弯,多为现代化游乐场所,和老家场畔我们的乐园相比差远了,少了大自然天然、清新的奇趣。

那会儿藏猫猫,我们必藏于碌碡后面,这是孩童永恒不变的藏法,不同于成人或风情或生计的躲藏游戏,毫无掩饰和心计,将人性始初的本真演绎得淋漓尽致。被玩伴发现,当然意料之中,必绕碌碡追赶几圈,嬉笑声不绝于耳,最终被拽着衣襟或衣领,扭了胳膊或膀子,牢牢抓住,押解回来。

斗蛐蛐时,一圈人围了碌碡,斗家拇指食指捏了蛐蛐长长的后腿,使它直立起来,与对手相对厮杀。那头顶的两根长须和其余腿脚忙得难以停歇,蹬、踹、踢、抓、挠、抽,使出浑身解数,慌乱紧张地斗作一团,带双钳的嘴巴不时发出“咔嚓”之声,竟咬断了敌方的须腿、嘴颌或是脑壳,汩汩地冒出绿色的血液。双方那好勇斗狠的程度,用十八代世仇都不足以形容。斗败者或斗怯了胆欲拧身逃窜者,往往就被揪了头须,扥光了腿脚,扔在一边等死去。弄死蛐蛐,或者扥光腿脚,尤其是战败的蛐蛐,再小的小屁孩都不惧怕。只有英勇的蛐蛐多半不会被处死,英雄自有生存的特权和优待。

碌碡上玩过家家,是再好不过的,就地取材,煞是方便。野草野花吃野饭,不起炉灶不生烟,砖头蛋蛋瓦片片,能当盘子能当碗,烹煮下料配菜砧板,厨灶只需一两个碌碡台面,便能全部搞掂。这厢吃罢,碗筷尚未丢手,那厢已抱病在床。刚刚还是厨娘,变身就是郎中。不用望闻问切,不用皮试挂水,不用中西结合,一准儿打屁股针,患病者俯趴碌碡之上,鼓出两瓣屁股蛋子在开裆裤外,郎中口里念念有词,就手一根柴火棍子做针管,“噗哧”一“针”,百病尽除,比扁鹊再世还快半个时辰。

碌碡也能做擂台。男孩们站立其上,抬“炮”出城,比赛看谁尿得高、尿得远。女孩子闪在一边做裁判。顺风散花香大伙,逆风撒尿潲自个。往往顶风尿出去,尿星回归,带着热气,裹着潲风,落得满手满身满脸。自己尿的,呸呸两声也就罢了。倘是别人尿的,定要一通嘻骂,调整炮筒对射一番。大人们远远地走来,一路看着笑着也乐着。走到跟前,一屁股盘腿坐在碌碡上,从身上蹙摸出纸烟,连划几根火柴才点着了,嘴里便吐出丝丝袅袅的蓝烟,一簇簇一缕缕,飞天一样袅袅地升腾,散于四野……

碌碡边上,那一样样的童年乐趣,一声声的打闹嬉笑,一张张的稚气面孔,已经藏猫猫似的,真真地躲进了岁月深处,再也找不回来了。一样找不回的,还有那半边盖的胡基泥墙的青砖瓦房了,日渐一日地被红砖洋楼取而代之,消失殆尽了。

经常于城里看见拴马桩、石磨盘、石槽子、门墩石、柱顶石,这些相对轻盈的老物件石材,从农村的犄角旮旯被运到城市,做了城市景观建设的元素,装扮着城市的角落。却看不见笨重的碌碡,想象它们仍沉默于场畔的某个角落,静观光景流转岁月悠长,于天地朦胧日月洪荒中厮守着流年。

笨拙的碌碡,轻盈的飞天,貌合神离不是,姻缘宗亲更不是,梦境居然能牵扯一处,我这一梦,着实荒唐。我就想,飞天是轻盈的,碌碡是沉重的,把日子过得和飞天一样就好,万不能过得像碌碡一样沉重。

突然觉得,这碌碡,就是我们留守在老家的老父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