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楼角离我老家二十海里,它曾经是父亲耕海猎鱼的必经之地。孩提时代,我早就从父辈们的谈论中耳闻灯楼角是个要冲,在无数的闯海日子里,灯楼角灯塔的光默默给渔民指点迷津。那年腊月的那个黑夜,父亲操掌风帆渔舟,满载渔获而归,途经大雾弥漫的海峡,他们迷航夜海,面临触礁沉没的危险。当时,多年艄公历练的父亲失去淡定,如临大敌的呼斥着船工,又是瞭望又是打砣探水。惶恐焦急之际,眼前忽然一豆亮光,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哗叫,原来他们已误入浅滩,是灯塔那一束光惊醒他们,他们立即摆正航向,一起海难才幸免!
多年来,我对灯塔的感念绵延于心,也对这个神秘之地充满向往之情,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游离乡外,无法成行。近些年,灯楼角成为揽胜之地,我按耐不住内心的躁动,决意了却夙愿。
潮落时分, 踏上这块略显苍凉的岬角之地,它碧波环抱,银滩环拥。只见角地插入大海的尖锋之端,一座突兀高耸的建筑赫然矗立蓝天之下,绿丛簇拥,煞是壮观!它身段蓝白相间,伟岸挺拨,菇状其冠,跃跃欲飞,远远望去,酷似一枚欲拔待射的火箭!它就是我向往已久,身兼大陆极南地标的灯楼角灯塔了。
灯楼塔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历史。据《徐闻县志》记载:“灯楼,县西南九十里,在角尾嘴,光绪十五年(1889年)法国殖民者建立,夜间虽大风雨,灯火常明,轮船来往看之定方向。”灯塔的初始原貌并非如今的模样,它随时世的流转,历经五度演化,蜕变成现今的灯塔。别看其貌俊逸新潮,没有丝毫旷远岁月的醇厚之色,却隐藏世事沧桑。徜徉于历史的长河,灯塔的前世今生令人感慨。
千古之前,这把插入北部湾的“尖刀”,可是“南蛮”之地的一角荒滩,渺无人烟,荒凉杂芜。“世事亦不浅,幽期常自深。一尉云连海,孤生月在林”,便是明朝大戏剧家汤显祖贬谪徐闻的声痕……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落,它却是一方世代以渔为生的子民出入渔场的险峻要冲。据有关资料记载,灯楼角西南和东南方向潮汐无常,且遍布暗沙险礁。“东北风流西水,西北风流东水,有去无回!”流传千古的谚语,印证了海角的凶险。自古以来,多少船家,他们赤脚两片,踏浪谋生,倚仗的都是祭风求神庇佑,但仍然无法规避大海的暴虐,无数大小航船于此搁浅或触礁沉没,悲剧连连。据徐闻县的考古发现,灯塔以东八里处,埋藏着许多古瓷器具,经发掘鉴定为唐宋时期的沉船遗物。可知,灯楼角曾经是一个悲恸之地,奔喘的海峡吞噬了多少劳碌的帆影和无数先民鲜活的生命,滔滔的海潮勾兑着多少渔家老少凄苦的泪水!
1885年,中法战争后,法国恃强掠夺,仅凭一纸“条约”,如入无人之境,强租广州湾(今湛江市)后,使得北部湾沿岸的海路日益繁忙,琼州海峡成为黄金水道。但是海峡航道险峻,灯楼角海域的咽喉扼锁着他们畅航,法国商船也常常在这里拜见“阎王”。慑于“鬼门关”的凶险,法国入侵者很快就觊觎上咽喉要冲灯楼角。于是,他们1889年在此修建了一座16米高的圆形铁架灯塔,装上了水银灯,并在塔下修建了守塔设施。至此,“滘尾祥光”灼灼点燃。
从此,灯塔在漫漫长夜为多少轮船发出无数的亮光,也开启了灯楼角灯塔的百年历史。1938年,日军大举侵华,眼看日寇气势汹汹就要杀到徐闻,为防止侵略者利用灯塔导航登陆,当时国民党政府县长陈桐下令拆毁了灯塔,从此,灯塔又泯灭于茫茫的夜海。而后,这里又在解放前夕竖起一支10余米高的木桩灯架。1949年深秋的那个夜晚,一场解放徐闻的战斗即将打响,按照部署,粤桂边纵二支队和徐闻县革命武装力量700多人包围县城,配合从海上登陆的解放军围剿盘踞在县城内的国民党军。登陆当晚,风高浪急,黑夜沉沉,在这关键时刻,灯桩以它的幽幽之光,烛照着解放军登陆之路,使之顺利进城汇合,击溃顽固的守军。徐闻的顺利解放,有着灯塔的一份功劳!
解放之后的灯楼角,它的军事要冲价值尽显。1950年3月,解放海南岛的战争,解放军倚重灯楼角的最佳启渡点,先后在这里组织四百多艘帆船,调兵十万,从这里扬帆起航,强渡琼州海峡,终于击败国民党军。解放后,在灯楼角建立的启渡纪念碑和烈士纪念碑,经久回荡着当年激昂的号角和慷慨的誓师呐喊!
亲历滚滚风烟而又命途多舛的灯塔,终于随着共和国的诞生迎来生命的曙光。那是建国不久的1953年,一座以混凝土为墩,以铁架为身的15米高灯塔又在原址上建立,灯器为电灯,灯光射程12海里。它虽然土里土气,但是,那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年代,水泥钢筋都显奢侈的年代,这座权当第三代的灯塔难能可贵。正是如此,灯塔的光芒才总是如此令人倍感亲切,航路如此令人倍感温暖!
历史又昂首挺进1979年。这座第三代灯塔历经风雨,已经走过二十多个春秋。它毕竟先天不足,不敌风雨砥砺,于1980年被一座15米高的坚固柱形石砌灯塔所取代。这座第四代灯塔的登场,它以皑皑洁白的洒脱,铮铮傲骨的坚强,光耀海峡。它的飘然入世,正值“春天的故事”唱响,它在沐浴着国泰民安世风的同时,也以它的灼热之光为经济热潮倾注瑞祥。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灯塔默默地忠于职守,代代相传。迈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南粤大地改革风潮激荡,琼州海峡成了黄金水道,而作为咽喉之地的灯楼角灯塔,它的角色需要更加的神通广大,方可尽其守护神职。正是出于这个考量,1994年催生出如今的第五代灯塔。这座新塔以钢筋混凝土结构为骨架,其以33.8米的身躯,托举着射程18海里的祥光,照耀着海峽百舸争流的归途。
此刻,海风阵阵,我思绪纷纷。流连于塔下,只见塔脚北侧五十多米处,苍绿成荫,木麻黄树婆娑,这就是古灯塔遗址的所在。走近一看,苦楝树掩映之下,一块约两米见方的石板斜卧于沙地之上,上书“古灯塔遗址”字样,而在遗址以西二十多米处,一堵七扇拱门的残墙断垣孤寂地竖立着,它足有二十米长,三米多高。墙壁由青石精工打磨砌就,缝隙严实而平整,独具匠心,颇是讲究。它虽然身经岁月和风雨,泛着陈年的晦暗,但历古弥坚,透着古老的西洋风情。这就是法国侵略者修建的守塔洋房的残廊。据传,这里住过几茬守塔人,有的在此病老而终。而最后一对守塔夫妻因其女儿在海边溺亡,直到抗日时期仍不忍离去,后在善良的乡民劝慰下,才动用牛车将这对夫妻送至县城,辗转回国……
昔日的岬角凄凉地,如今换了人间。徘徊在疏松细软的沙滩,纵目四眺,碧海共长天一色,鸥鸟与白云齐飞;波涛抚岸吟哦,椰叶弄风摇曳;辽旷的海滩,游人戏水,漁人弄网,一派劳碌而逍遥的景致……据悉,灯楼角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厚重的历史意蕴已引起当地有关部门的瞩目,并拟施以大手笔打造为旅游胜地,笃信它闻名遐迩可期,我为它祝福。
斜阳夕照,走出灯楼角已是彩霞满天。回首顾盼,远处是辽阔的北部湾,波光潋滟,舟楫点点。近处,云舒霞卷之下的灯塔,孤高屹立海岸,在万丈霞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轩昂……涛声依旧,日月穿梭,历经沧桑的灯塔,目睹多少风烟聚散,终于迎来盛世,我为它跌荡的身世而心潮澎湃的同时,更为它的天职和操守而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