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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隅犹守宋山川

墨洇轻渲
发表于 2022-06-12 14:31

钓鱼城,那座山一样完整的石头城,就矗立在重庆市合川区三江环绕的半岛上,它得名于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远古时候合州地区洪水泛滥,灾民逃到山上,虽躲过洪灾却挨不过饥荒,这时一位巨人从天而降,站在山顶一块平整巨石上,从嘉陵江中钓鱼以解百姓饥馑,人们感念巨人恩情将此山命名钓鱼山。从1240年南宋朝廷重庆知府彭大雅命甘润在山上修筑山寨,到1243年四川制置使兼重庆知府余玠采纳播州(今贵州遵义)冉氏兄弟冉琎、冉璞建议,依托钓鱼山险峻地形和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环绕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修筑钓鱼城,历经数年经营,成为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的蜀口关键,胜过十万雄兵。在随后的36年里,面对横扫天下的蒙古帝国铁骑,历经200多场鏖战,这座城从未被攻破。1259年,成吉思汗之孙、蒙古帝国大汗蒙哥在“钓鱼城之战”中身亡,正在欧亚大陆征战的蒙军各部因争夺汗位急速撤军,世界历史在钓鱼城转了一个急弯。钓鱼城因此被欧洲人誉为“东方麦加城”和“上帝折鞭处”。

毫无疑问,钓鱼城配得上这些溢美之词:改变世界历史的城、独钓中原的城、延续南宋国祚20年的城……明朝诗人胡应先曾作诗赞曰:“孤城百仞接云烟,撑住巴渝半壁天。率土已为元社稷,一隅犹守宋山川。”

我就在钓鱼城下出生、长大,当年宋蒙两军交战的“三槽山黑石峡”,就在我家门口的龙洞沱沥鼻峡。对我来说,钓鱼城是学生时代春游目的地、回乡探亲必经的指路牌,从小在钓鱼城掌故类的民间口头文学熏陶下,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轻的模样,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门每一个景点每一段历史。

不管是作为故事的城,还是用实物考证的城,熟悉的钓鱼城一直都在。但那些在历史中隐身的人,我却猜不透。我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轶闻趣事,但攻城——守城——开城,这么一个并不复杂的环节,却让蒙哥、余玠、王坚、汪德臣、张珏、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他们整整博弈了36年。至少两代人的青春都曾在这座山上吐出芳华,至少两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墙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惟钓鱼城这个弹丸之地让人欲罢不能。

我忽然意识到,钓鱼城再大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只有一个人居住,他们再忙也不过只干了一件用石头钓鱼的事。

围绕一块石头钓鱼!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也是他们自己在凋谢世道上的不堪命运。每个人都在钓鱼,每个人都在被钓鱼,成为垂钓者,成为鱼,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们转身。那些高与下、贫与富、贵与贱的身份,在石头冷漠的表情里没有区别,也没有去路与退路。他们可能是垂钓者,也可能是被钓的鱼,身份的互换来得突然。石头与鱼的较量,人与石头的较量,鱼与人的较量,在合州东十里的钓鱼山编织成一条牢不可破的食物链。

所有的纠结挣扎,所有的呼啸沧桑,全都在这里,把这个弹丸之地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满满当当的36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短,短暂得只够他们做一件事,一件钓鱼的事。对后世的我们来说,36年是个遥远的数字、漫长的数字,以至于我们要用760年(还会更长)的时间来咀嚼、来回味。

前年3月29日,“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重庆合川钓鱼城范家堰南宋衙署遗址入选。在项目负责人考古学家袁东山看来,范家堰遗址之所以成功入选,在于它的三个价值:一是营造的价值。整个遗址规模宏大、布局规整、轴线清晰,符合中国传统衙署建筑规制的同时又具有鲜明的山地城池特色,为研究我国宋代城址与衙署建筑、古代园林及宋蒙(元)战争史提供了珍贵的实物遗存;二是核心价值。范家堰遗址的发掘证明,当时钓鱼城的政治军事中心在范家堰。第三个是精神价值。钓鱼城是英雄之城。遗址出土的铁雷,为上下合范法铸造,经初步检测为白口铸铁,内填火药,是世界中古史火器与冷兵器并用时代开创阶段的珍贵见证。

说到精神,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那是怎样的一城人?他们用36年的时间,围绕一块石头钓鱼或者被钓鱼,丝毫不顾及历史在他们的挣扎纠结中改朝换代,也不顾及客观条件的一变再变,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偏要单纯用力。无论是攻城的“上帝之鞭”蒙哥汗,还是守城的“四川虓将”张钰,他们无不与石头拧巴,与自己拧巴。

蒙哥汗围攻钓鱼城受挫,本可以采纳属下建议,用一部分兵力围城,主力继续顺嘉陵江、长江而下江汉与忽必烈会合,但他没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骄傲和自信。骄傲和自信源于他那些辉煌既往:“长子西征”时在里海附近活捉钦察首领八赤蛮,横扫斡罗斯等地;血雨腥风中争得帝位,即位后励精图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国,命弟旭烈兀率大军西征,先后灭亡中亚西亚多个王朝,兵锋抵达今天地中海东岸的巴勒斯坦地区,即将与埃及的马木留克王朝交战。1258年,蒙哥汗发动全面伐宋战争,与忽必烈和兀良合台分三路攻宋。蒙哥汗亲率的中路军进入四川后一路所向披靡,攻克川北大部分地区。这些辉煌战果让他自信天下还没有蒙古铁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却是,一个皇帝御驾亲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块石头,大军受阻于一个弹丸之地,分明让他感到脸上无光,分明让他觉得劝说的人都在嘲笑他的无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运只好下台。

18岁从军钓鱼城的陕西凤州人张钰,历经战火洗礼从一个小兵成长为一代名将,人称为“四川虓将”。在他坐镇钓鱼城几十年的时间里,不仅有击伤蒙哥的英雄壮举,还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举进犯,收复附近多个山城,四川形势一度好转,保卫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个魁雄有谋善用兵的虎将,在任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时,元兵围攻重庆他拒绝投降,部将打开城门他巷战力尽,回家欲取鸩酒自杀,左右匿之不与。趁天黑以小舟东走涪州(今重庆涪陵),船开不久,又为自己不能死于重庆而后悔,用手中长刀猛砍舱底想举家自沉,被船工和亲随夺去扔入江中;又想跳江自杀,被人挽持不得死。第二天天亮时,不幸被元水军万户帖木儿俘获。被俘后的张珏在关了一段时间后,又被押往大都,后逝于安西赵老庵。文天祥得知张珏之死甚为感叹,作《悼制置使张珏》诗云:“气敌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灭,功业竞何如?”关于张珏之死,史书记载也不尽相同。

历史已成过去,我们只能无限地去还原它,而不能武断地认为我们掌握的就是历史。我宁愿单纯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都会有扭捏和拧巴的一面,人最难迈过的是自己那道坎。只是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他们站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别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宋一字城墙、水军码头、范家堰南宋衙署等钓鱼城古战场遗址的考古发掘不断带来惊喜,深埋地下的历史随着记载时间的文物出土,不断修正着人们对历史的认知。

“如果范家堰遗址没有出现,钓鱼城遗址将失色不少。”袁东山说,作为目前国内罕见的经过大规模考古发掘、保存极其完整的宋代衙署遗址,范家堰遗址无论是堪舆位置的选择,建筑布局规划,还是出土遗迹、遗物的精美程度,都体现出极高的规格,为我国宋代城址与衙署建筑发展、古建筑研究、古代火器及宋蒙(元)战争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如同当年那城人一样,考古学家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奉献在了钓鱼城古战场遗址考古上。

在那场长达36年的战争里,最让人难以释怀的,不是战争开场蒙哥汗的意外死亡,也不是中间张珏独钓中原的豪气与担当,而是结尾处王立开城投降的彷徨与挣扎,无奈与痛苦。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成功范例。三年不通王命的孤独抗战,连续两年的秋旱冬旱,还有当时四川在战乱中仅剩的数十万人中有“17万人避难钓鱼城”,两千人一年的口粮养活不了这么多人。

一方面是以死壮烈殉国成全自己的气节名声,一方面是一城军民低于粮食和水的生死去向,还有敌人的咆哮、城内哀鸿遍野的紧迫现实,如石头一样压得年轻的主帅王立喘不过气来。困惑、彷徨,最终以不可屠城为条件停止抵抗。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发生在这里的大小两百多场血腥厮杀结束了;固若金汤的钓鱼城被拆除,一个王朝的偏安历史随之结束。有关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辉的功过是非争议却持续至今。

这个美丽忧伤的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有着各种各样的版本。

我一直认为,钓鱼城长达36年的战争历程里,其实只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是你,是我,也是他。城因人而生,人因城而流传。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城的故事,比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比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浩大的人与物,最后都归于一个人、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