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火,是我小时候冬日里家乡人取暖的主要方式。
烘火最主要工具是“火球”,它是当地对烘火手炉的俗称。每家每户都有,空闲时拎在手上,还可抱在怀里。当然,用这种烘火方式是以如我的祖母、外婆等老人为主。
如小竹篮子一般的火球,是用黄黏土烧制成的陶器,半个篮球大小的半圆形,有弯弯的把子。讲究一些的,比普通的大上一圈,外面一层上了黄釉,画有一丛兰草或折枝桃花、梅花什么的,画法和技巧随各人理解,说粗糙俗陋也行,说古拙质朴也不差。拎的把子两边底端,各有一个似龙头的简单浮雕体。
小时候,冬天清晨一起床,祖母就用填好的火球让我烘手烘脚,感觉一会儿人就可以舒展开了。嗅着山芋熬的稀饭和柴火燃烧出的悠悠香味,看着屋内最光亮处——窗子木格上糊着的雪白光联纸上透着晨阳映照的浅浅橘红,严寒早就不知道哪去了。
祖母每天天没亮就为一家人煮早饭。在我离开故乡前,从小到大,黎明前的黑暗中,我总能迷迷糊糊感觉到祖母在厨房舀米、取柴、忙忙碌碌,能够感触到灶台锅洞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祖母苍老的面庞。祖母一直用目光凝视着那火苗,不知道这样的岁月在她心中是否漫长。
填火球,要柴灰好、柴好、“浮煤”好,这样才能让烘火人从早烘到晚。松毛烧过不久的热灰最好,还需要干燥且木质坚硬的树枝柴烧成的暗火。“浮煤”是每次像做年粑粑、卤菜等烧制时间长,需要大量烧柴的时候取,乘大柴明火渐灭,放出明亮的红色时,铲放到锅灶边的瓦罐子里,盖上盖,冷却后备用。它和木炭形成的过程有些相似。
那些松毛、大柴、包括毛栗枝条在内的柴火,是从镇上柴火市场买来的,一捆捆堆放在屋子廊檐的一头。
经过一夜,火球已没有了热气。等早晨焖稀饭时,将火球内的柴灰倒尽,换上些热柴灰,按上一层厚厚的“浮煤”。将燃烧没有了火苗却还明亮通红的柴枝,用小铲子铲起,覆盖在“浮煤”上,压紧后,再放到空地上,让掺杂了少量还没有烧尽的细柴枝条发出的白烟随风飘散。
烘上一段时间,火球的温度会慢慢下降,就要用剪子或小铲子当作火炒子,从火球四面轻轻往上松几下,火球中心的暗火猛地得到了空气,热气会霎时间爆发出来,真有些灼人。
俗话说,越吃肉越馋,越烘火越寒。烘火时间长了,不但离不开,就连皮肤也烘得干燥,手脚开裂。每年冬天,祖母的黑老布围腰都被火星子烫出不少小洞,有时围腰的角拖到火球里烧着了,她也不知道。
我最喜欢在火球里烧些吃食。过年前买来的花生、六谷、蚕豆、毛栗都是好材料,选几颗埋到里面,一会儿就熟了。花生最温柔,不及时取出来,冒出白烟,就烧焦了。六谷等则会炸响,随着响声,烟灰四散。腊月或正月,有时乘祖母放下火球忙碌家务之时,我偷偷地将火球拎出去,把整挂鞭炮拆散,用火球里的火一个个点着,然后甩出去……
烘火的工具还有炭盆子、烘椅、烘桶。
炭盆最高档,烧的是木炭,大部分人家春节期间才舍得用几天。用炭盆,不但能取暖,还有映衬过年红红火火的寓意。如果在上面架一把火钳,放上年粑粑炕,等两边炕熟,鼓起焦壳,放在白瓷碗里蘸红糖吃,糯、粘、焦、甜、香;方片糕、鸡蛋糕也可稍微炕一下,口感绝对不一样。这样的烘火简直是享受。
木制的烘椅,大致像靠椅下半部封闭起来,里面放上火盆,椅面留有几个孔,可透出热气,坐在上面,很暖和。烘桶有大半人高,上大下小的封闭木桶,下面放上火盆,中间有横隔,让孩子站在上面烘火御寒。
农闲冬晴,北风透着霜花和薄冰的气息,在原野上四散开来。村庄茅屋向阳面,总有几个老人佝腰捧着火球晒太阳。冬日的阳光薄薄地照耀着老人古铜色的脸、深色的棉衣,照耀着他们背后泛着赭色的土墙、屋上已呈灰黑的茅草、深栗色的木门窗和快要掉落的门对。村前,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银白色的枝丫映衬着淡蓝色天空,喜鹊无缘由地从树枝上突然飞走又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想起小时候在上学路上看到的这幅画面。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雪天,院子里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不动,只有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无声飘落。祖母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火球放在跟前烘火,入神地看着书。透过格子门上糊着挡风的已有些碎裂的纸,北风将院里老腊梅树上梅花的香气,也带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