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村里见到次里扎西,一定要主动打上招呼。不然他会盯住你,眼睛一动不动,表情肃穆,脸上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善意。他没有别的意思,盯住你,只是为了要你主动跟他打招呼。然后他才会跟你吹寒嘘暖,要你随他去家里,喝两杯他亲手酿制的青稞酒。如果他盯住你的时候,你也盯着他不说话,顶多僵持一分钟后,他就会转身走开,从此以后,即便你在村里待上几年,也甭想他会跟你亲近,你们已注定永远形同陌路了。次里扎西的这个习惯众人都了解,见到他都会说:“阿若,扎西哥,你在忙什么呢?”
次里扎西正值壮年!凡村里有活动,都能见着他的身影。喜庆活动中,他拽着一个马尾胡,在舞场中尽兴欢跃,陪着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通宵达旦地跳舞,但他并不算舞场能手,从唱腔到舞步,都显得有些突兀或夸张,为此经常引来舞伴们的嘲笑,但他并不以为然,继续坚持自己天马行空的风格,到最后,别人也都习惯了。有些时候,弦子舞到了高潮部分,次里扎西难耐激动,不可思议地做出一些夸张的舞蹈动作,比如单腿转身时,他会把腿甩得很远,以致周遭的舞伴没法继续跳舞,只得站在他旁边看他独舞。等他自顾自地完成一组夸张的舞蹈动作后,才能开始新的曲目。
《骑着白马的大叔》,听说是一名活佛创作的弦子,词曲内容都热情奔放。这支弦子从唱腔到舞步,可能是最有难度的。单腿向右旋转三圈后,又要向左旋转三圈,一面又要唱好调子,体质不好的人,经常会在舞场中眩晕倒地,是一支真正考验舞技的弦子。但对次里扎西来说,这些都难不倒他,每次他都能跳得游刃有余。很多时候,他甚至把原有的高难度动作跳得更夸张,以致众人没法协调一致地完成这首弦子,只能在一旁喘着粗气看他跳完。
有一年,次里扎西去社堂(集体活动房)参加春节弦子舞会,从家里出发时,他喝下三大碗青稞红酒,到了社堂时继续喝着白酒。酩酊大醉时,不仅没有待在一旁休息,还带上马尾胡跳起弦子,他本性热情,加之酒力发作,拉奏马尾胡时,因为用力过猛,把胡弦都拉断了,他还不罢休,把马尾胡甩到一边,起头唱跳《骑着白马的大叔》,动作比先前更要夸张,单腿跳跃着旋转,但舞场是在室内柱子林立的藏式房子里,正当次里扎西尽情甩腿旋转时,右脚撞到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他继续旋转两圈后,即刻蜷缩在地捂嘴喊疼。旁人以为他发酒疯,蓄意装神弄鬼,几个小伙把他拽到一边后继续跳舞。等到舞会散场时,次里扎西还是没法自行站立回家,几个小伙背着他送回家里。
到了第二天,村里的活动还在继续,但不见次里扎西的身影,在村人看来,这才是非常令人疑惑的事情了。村长派人去他家探望时, 发现次里扎西已经醒酒了,但却卧在床上呻吟不止,说自己的右腿疼痛难忍。亲朋建议他去县里诊治,他一反常态,听进旁人的建议,在几个亲友的陪护下进城诊治后,被诊断为严重骨折。整个春天他都在医院里治疗。几个月后他出院了,村里有人家办婚礼时,次里扎西又出现在舞场上,继续领头唱跳《骑着白马的大叔》,舞步比先前还要夸张,单腿旋转时,像一个正将起飞的直升机。
不仅在喜庆场合能见到次里扎西的身影,在丧葬仪式上也能见到他。不管是不是亲友,只要听到有人辞世的消息,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吊唁。吊唁时,不管是不是亲友,他都很诚恳地哭丧,弄得亡者亲友得反过来抚慰他的情绪,次里扎西实在止不住哭啼时,亡者亲友就对他说:“扎西大哥,人必有一死,过分伤心于事无补,恳请你看开点!”之后他会止住哭声,捻着佛珠为亡者祈福。
次里扎西从很多活佛那里受过灌顶,还受过居士戒,经常跟人吹嘘自己念的经比别人的福德大,暗示村人要恭敬待他。三杯下肚后,还明言表示自己来历非凡,上辈子是一名老死深山的修行者,只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差错,才没有转生极乐世界。投胎为人,不为种田养猪,只因不忍舍弃你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凡夫俗子。他存在着,对旁人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福泽。听的人有些半信半疑,有些双手合十,戏虐地向他表示恭敬。等酒醒了,他又收回这些话,扛上一把笨重的锄头,钻进地里埋头除草。
次里扎西可能不只是酒后乱言自己的非凡来历,清醒时,可能也深信自己慧根不浅,这不,他从一名活佛那里受过灌顶后,每年都要择时闭关,短则三天,长则七天乃至半月,刚开始,村人都为他的这种修行行为赞叹不已,认为一个农夫,利用闲暇时间专注闭关,实属不易,说明他确实看见了另一种让人不易理解的可能。虽然看不见,但人们能够从他的这种行为中,感觉到他除了田地和村巷,正在享受一个令人费解的奇妙世界呢?人们对他恭敬,只是因为想要了解他的那个世界。
次里扎西每年都要闭关,但是后来,他选错时间了,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反正是选错时间了。村人都开始怀疑他的修行行为。因为每年的闭关时间,他都选在夏天的农忙时节,一家人都在忙着秋收秋种时,他却在自家二楼的经堂里闭关了,一直到田地里的活路都忙完后他才出关。闭关就闭关吧,反正每年农忙,都指不上他会帮忙,用村人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已被放生的人”。对村人或者家人来说,没人会指望他会在田地里埋头苦干,如果人们在田地里挥汗做活时,他能转到田间,为人们讲上两句笑话,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但要命的是,他闭关时,不会自行下楼就餐,成日在田地里干活的老婆,回家后还要做好饭送到二楼的经堂伺候他。但次里扎西命好,娶到一个可塑性非常强的老婆,在他的说教下,他老婆不仅没有感觉辛苦,还以为自己是幸运的,能为一个修行者服务,即是为自己积德聚福,若老公得道了,自己在轮回中的出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所以,村里的男人看次里扎西一家,既羡慕又好笑。
次里扎西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傍晚都会到二楼的阳台上拉奏马尾胡,特别是农忙时节,村里的男人都已经累瘫在床上了,无力外出散心。次里扎西会拿上自己的马尾胡,坐到阳台上,认真拉奏几首令人心动的弦子曲。他不会一直拉奏到深夜,顶多两小时后就收住了。夜幕低垂,次里扎西停住拉奏后,一切都不声不响了。众人沉睡,等着在新的一天里,去喂猪、去除草、去施肥、去找回已经丢失半年的奶牛,去接回出走三天的新娘,去砍柴、去磨面。
春节回家时,次里扎西不在村里。听说他骑着摩托车去往山庙,为三年前逝世的父亲点酥油灯去了。什么时候都可以点,为什么要赶在春节呢?我觉得不可理解。村里的朋友说:“次里扎西几天前异常伤心,说自己梦见已故父亲,说了几句令他难过的事情。”次里扎西说:“我正在田野里,看着在风中摇曳的金色麦穗时,父亲从田垄边走来了,他对我说‘儿子,你真的是要抛弃我吗’”,他在梦里当即痛哭,醒来后仍旧哭着,然后收拾盘缠,去往远在山后的庙里点酥油灯去了,他希望父亲能够安息。
那天村里有集体活动,组织篮球比赛、拔河比赛,玩得非常欢快。等这些活动都完了后,才开始跳起弦子,舞场中,始终不见次里扎西的影子。人们相互照应,体面而规矩地完成那些复杂的舞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