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握着钓竿,左手拎着渔网,踏着晨露从稻田与稻田之间的阡陌穿越而过。蓦然,一缕甜甜的清香在微风的吹送下,悠悠地掠过鼻翼,停下脚步使劲地吸上几口,再将其缓缓地沉入丹田,那种感觉仿佛整个身心都馥郁无比,惬意万分。我知道,又到了水稻抽穗扬花的时节;我知道,沉甸甸的收获即将由此开始。
水稻还开花?稻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作为农民的儿子,乡村的子嗣,小时候每每听到郭兰英那婉转深情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总不免在心中产生莫名的疑问;后来读到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好奇心更是陡然而生。于是试着拨弄了好几回那绿油油的禾苗,却并不像哥伦布那样有新奇的发现,倒是稻禾本真的香气依附在稚嫩的手上,久久都散之不去,有着初出天地的纯真与无邪。父亲见状笑着说:“你没种过田,出过力,耕耘过,当然不知道稻子在什么时节开花。即使你见了那细碎奶白的花瓣,肯定也闻不出特别的香味。”父亲因患帕金森综合征,早已离开了这方稻浪翻滚的热土,但是他的话语在自诩为文人的我看来,却有着意外之意与旨外之旨——— 这稻花的味道,原来是汗水的味道,是劳作的味道。
其实我在乡村一直呆了二十余年,对于耕耘与稼穑都不陌生,只是不像父亲那样,对水稻如此这般地挚爱,如此这般地痴情。这也难怪,在那食难果腹的艰苦岁月,水稻不仅是我们南方人全家的生存之基,更是父亲情感寄托与心血凝结的所在,即使那稻花的花期一闪即逝,即使那稻花难附风雅,可在他的心中,它依然是纯朴香甜的,清新淡雅的,美轮美奂的。所以只要一有时间,父亲总爱扛着一把锄头,在稻田周围转悠几圈;有时还会蹲下身子,眯缝着一双眼睛,仔细地打量那鼓着身孕的稻秆,何时会将嫩嫩的穗子努力地分娩出来。随后,他赶紧吩咐我们到屋后的竹园,砍来几根长长的竹竿,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将其派上用场。
底肥充裕,禾苗葱茏。仿佛听到了节气的号令,稻穗在一夜之间齐刷刷地抽了出来,身上还附着点点茸茸的白——— 那是一种略带奶色的白,衬在稻穗清俊的绿上,虽然毫不起眼,却晶莹剔透,有着水仙的婀娜、含笑的素雅、昙花的绝奇。父亲再也不愿从田野里回来了,他在时刻关注着天气的变化,关注着花粉的飞扬;同时在仔细地盘算着,一株稻穗能开出200多朵稻花,一朵稻花就是一粒稻谷呀!但是父亲的心里更清楚,稻花如果没有花粉的传播,前期的准备就会徒劳无功,后期的稻谷就会减产减收。所以在有微风轻荡的日子里,他会眯眯笑地站在田埂之上,拄着那柄锃亮的锄头,想象着遍地的金黄,满目的丰收。而事实上,水稻扬花的时节正是炎炎的夏日,别说指望霏霏细雨能够带来些许清凉,即使是那干燥的热风,也算一种奢望,人就像坐在冒着热气的蒸笼里,要不了片刻工夫,便像洗桑拿那样大汗淋漓。可往往就在这个当口,面露焦急神情的父亲,则会声色俱厉地命令我们:“快!拿上竹竿,到田里赶花去!”
赶花可是个技术活,至少在两点上要把握好火候:一是时间的掌控。这由父亲说了算,大体可分为上午8点至9点段和下午3点至4点段。太早了,稻穗上有露水,花粉无法飞扬出去;太晚了,稻穗上的雌口便会自然闭合,根本接受不到花粉。二是赶花的幅度。一般情况是不能太大,只须用竹竿在稻尖上轻轻一扫,那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花粉,便会“腾”地一下升起来,在稻田的上空氤氲成淡淡的薄雾。这四散的薄雾与袅娜的地气融合在一起,在我的眼前,开始幻化为一幅“粒粒皆辛苦”“汗滴禾下土”的图画。
同时,也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这稻花之美其实还是酝酿之美,是呈现之美,是劳作之美。否则,读到舒岳祥的诗句“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怎么会油然而生几分敬意呢?品味杨万里的佳句“隔水风来知有意,为吹十里稻花香”,怎么会顿生“此花不入谱,岂是凡花匹”的感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