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日起,江南的梅雨季就算结束了,那似乎总也走不出的雨巷终于望见尽头,阳光在巷外铺展,如一面光焰流淌的旗帜。
从雨巷走出的人望着这面亮晃晃的旗,一瞬间有克制不住的晕眩感,既欣喜又畏惧。
有十多天没有见到日头了吧——或许更久。
整个梅雨季,太阳像是一个颇有耐心的隐匿者,从天空撤去它的踪影,屏声敛息,藏进谁也看不见的匣子里。这在往年是没有过的(也许是记忆的偏差)。往年的梅雨季,太阳并不会彻底让自己消失,时不时会从云隙露出半边脸,探出几束光,把低处的云朵镶成金莲花的样子,把雨丝也染成金子的颜色,使人疑惑那从天空撒下的不是雨,而是饱熟的谷粒。
今年梅雨季除了雨还是雨。雨下的实在太多,过程又漫长,温度也随之降下不少,分明是小暑的节气,身上穿的却还是春天的衣裳。这样的温度虽也宜人,但因季节不对,难免叫人生出几分不安,担心整个夏天都处于这不明不白的状态,被雨水和低温的天气侵占。
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盛夏并没有因长久的梅雨而耽误它的行程,像个极为准时的人,它踩着点,在入伏这天的清晨,“嘭”地一下推开门,到来了。
最先点亮盛夏的不是梅雨后的日头,而是蝉歌。
说来奇妙,同为一种昆虫发出的声音,不同的季节和天气,音色与响度皆不相同,甚至一天中每个时间段的蝉歌听起来也是有区别的。
春天的蝉歌就像春天本身,是清翠的,稚嫩的。秋天的蝉歌则有些苍凉,声声断断,一唱三叹。晴朗的天气里,蝉歌也显得奔放热烈,而雨天的蝉歌则弥漫着水汽与清寂,仿佛那蝉歌深处有一座长满青苔的古寺。
蝉歌的韵律其实是简单的——可以说是单调,但你怎么听也听不厌,也不觉得是一种喧扰。不止是蝉歌,属于自然的声响——雨声、蛙声、鸟声、虫声,都是大自然献给人类的音乐,带来的只是心灵的宁静和天籁之美。
最有气势的当属入伏之后的夏蝉了。天还没有亮,夏蝉的歌唱就响了起来,起先是一只,拖长了声调,咹咹咹地唱一阵,忽而止歇。随后,另一只蝉的吟唱升起,嘶嘶嘶,嘶嘶嘶,音色清越,如玻璃般透明。
凌晨的蝉歌并不密集,是无伴奏的清唱。闭着眼睛听,感觉那蝉歌幻化成一束烟花,烟花燃放在低空,看起来又像是一棵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到了正午,蝉歌陡然盛大起来,变成了合唱。正午的蝉歌不再是一束烟花或一棵树了,而是一条漫无边际的河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正午的蝉歌也是一场声音的大雨,和梅雨季的雨一样,连绵不绝,从虚空之所落下,银亮的水花四溅,淌向大地的每个角落。
盛夏的蝉唱是不知疲倦的,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傍晚走在一条山路上,耳边的蝉歌比白天还要隆重,尤其走近一座竹山,从竹林里溢出的蝉唱热烈又执着,充斥天地,使人觉得这个世界比眼前看见的更为神秘、深远,炎炎夏日也因这蝉歌而多了份依持,变得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