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公社各学校“六一”节到马务寺学校集合,组织学生认真练习,届时进行广播操比赛。星期一早上的全校操场大会上,大叔叔——哦,不,王校长——给大家说。
又不上课了,还要出远门,班主任女张老师重复大叔叔的话时,我们三年级二班沸腾了。
且慢,张老师补充说,参加比赛有要求,大家都穿新衣服,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记着,每个同学都必须准备好。
所有人都参加比赛,人太多了,怕马务寺学校的操场上太拥挤,公社教务干事临时通知,星期四每个学校三年级以上的班先表演,每个班挑二十个同学,学校统一组织一百人进行赛前强化训练,然后参加比赛。
体育方面,我有点天生的禀赋,所以自然被学校顺利挑上,而且还被指定为全校的旗手,到时在队伍前面高举红旗,引领队伍。
我把消息告诉了母亲,说不出的兴奋,但母亲却一点都不高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我有点沮丧。
接下来天天上课,训练,训练,上课,日子慢慢地过着。只是母亲有一天突然给取棉花的郭阿姨说:淑琴,你取纺线的棉花时,多给我取点。棉花取来了,果然大大的一包,白天去劳动,晚上做完饭,喂了鸡,给猪把食烫好,看着我们把饭吃完,洗漱收拾完毕,母亲就开始搅动纺车“嗡嗡嗡”地纺起线来了。
母亲纺线,大哥,二哥,姐姐和我趴在身边看书或写作业。弟弟还小,还没上学,看一会儿我们写作业,然后自己玩一会儿,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我们写,母亲纺,母亲纺,我们写,我们写完了,说妈妈,我们睡吧。母亲把被子拉开,暖好,看着我们睡下,然后说:你们先睡吧,我再纺一会儿。
我们听着母亲纺线的声音,“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慢慢就睡着了。但“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一泡尿憋醒,我去撒尿,母亲还在纺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天,终于有一天,所有的棉花都纺完了,母亲撩了撩额头上掉下来的汗津津的一绺头发,笑着说:现在好了,我明天去扯布,你们的白衬衣有着落了。
布很快就扯来了,我一看,有点失望,当时许多同学都穿的确良白衬衣了,而母亲扯的布是老粗白布,布上面有一点一点的小疙瘩。但我还是高兴,心想,毕竟是新衣服,而且自己安慰自己说,老白布会越洗越白的。
母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巧手,自己量,自己裁剪,自己缝。“六一节”的前一天,衣服做好了。下午放学回来,母亲让我试穿,我穿上大家看,非常合身。
母亲说:试了你就脱下,明天再穿,不然弄脏了,明天就不好看了。我还沉浸在喜悦当中,不想脱,想着给巷子里的永锋、义民、明义几个小伙伴显摆显摆,所以就给母亲撒谎说,新衣服穿上不舒服,你让我穿上先出去转转,明天了就不会显得不自在。
出了门,我风一样地去了永锋家,义民家,明义家,把他们叫在一起,让他们看我的新衬衣。他们几个都小我一点,比赛不参加,所以听我说比赛和举红旗领队的时候,眼睛里都分明含了一种羡慕和嫉妒。
说了一会儿衣服,我的兴奋劲还没过,便又领他们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给更多的人显摆,心里就等着不时听到有人说:啊,老三,新衣服啊!
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兴奋劲慢慢就淡了,义民提议,福海赵爸家的桑葚长好了,我们看有没有落下的。福海赵爸家有棵桑树,有一抱粗,结的桑葚又大又甜,他们家没有孩子,所以他们不拒绝我们捡桑葚吃。
好啊!这主意好。我们兴高采烈地去福海赵爸家,然而到了院子里一看,非常扫兴,已经有孩子去过,地上的桑葚被捡了个精光。
唉,运气不好,我们耷拉着脑袋准备回家。福海赵爸突然从地里回来,见我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挑逗说:地上没有了,树上还有啊,今天赵爸高兴,你们谁能爬到树上去,桑葚便由着你们吃。
有这等好事!赵爸看来不知道我特别能爬树。我说我能,然后挽起袖子,朝手心啐了口唾沫,“噌噌噌”就爬上去了。爬到树上一看,哈,太好了,左也是桑葚,右也是桑葚。我先捡大的摘下来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吃得差不多了,看见小伙伴在树下咽唾沫的馋相,便又给他们摘了些扔下去。临了,忘了自己新衣服的事,给衬衣的口袋里装满桑葚,顺着树干,出溜一下就滑下来了。
得意忘形,是必然要出事的。在树上摘桑葚和从树上往下溜的时候,我觉得我潇洒极了。然而,等到溜到树下,站定了给别人掏桑葚,我发现我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桑葚被挤破了,胸前是两团显眼的紫红。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灾难:先是被母亲骂,急急地放了许多洗衣粉去洗,但哪里还能洗得干净。然后是自己担心,明天可怎么见人,怎么举红旗给大家领队。一晚上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眼睛红肿红肿的,硬着头皮去学校,先是被班主任骂,然后全校学生集合,又被大叔叔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贯要强好面子的我,真的恨不能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看见我太难堪,班主任和大叔叔都不忍,两个人商议之后,便从队伍里叫出一个叫三姓代的同班同学,说他在后排,别人看不见,让他把他的的确良衬衣换给我穿一下。三姓代不愿意,但没办法,极不情愿地给了我。
穿了的确良白衬衣,端端地举着红旗,我感觉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步子走得格外卖力。红旗高高飘扬,我们学校也果然不负众望,取得了广播体操比赛第一名的好成绩。
我当时没有细想,只是朦朦胧胧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姓代。后来不断想起,想到大叔叔是校长,想到我是学习委员,总是被班主任偏爱,想到三姓代原本是个苦孩子,她母亲改嫁,嫁给了村里一个外地来的泥水匠,一家子人,三个孩子,三个姓,在孩子们眼里,分明是很可笑的事。
我不知道三姓代当时是怎么想的。很多次回家,路上碰着他,两个人寒暄,我想问问他,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又咽下去了。
三姓代上前年得不好的病殁了,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六一”儿童节。回忆我的童年,想起曾经干净的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红领巾,想起曾经的那些小伙伴,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对三姓代的愧疚,自己欠他的一声对不起。
但三姓代已经没了三年了,这一句哽在心头的对不起,我现在又能给谁去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