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近四十年的潜意识里,总是缓缓地航行着两条一黑一白的船,船上装载着漆黑的梦境和寒风吹彻的白色的凄冷,重重地压在血脉的根基之上。
在每一个阒静的冬夜,漆黑的梦境蜷缩在我瘦弱的躯体里,静静地等待着另一场风暴的无情降临。第二天清晨醒来,当睁开眼睑的一瞬间,朽败的窗户扇在风中疯狂地开合,屋外一片大海般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银白,像刀刃一样锋利的雪光,一下子刺伤了我的眼睛。等我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见盖在我身上的被子上是一片丛林,长满了锥状的树木和花朵。这些树木和花朵伸出锋利的獠牙和趾爪,瞬间掏空了我的心脏。我看见白色的风从透明的躯体中间呼呼地吹过,被寒风打磨过的记忆和往事像珠子一样纷纷掉落。
寒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彻我的童年记忆,我薄如一张纸的身体里总是装满了这样的珠子。被微弱的炉火卸掉以后,又被漫天的风雪压紧、填满。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甘肃老家高台县许家庄一处墙壁、窗户和屋顶四处漏风的土坯老房子,便是我生命的起点。产婆从血泊中极其艰难地夺取到孩子,我出于生命的本能,眼睛尚未睁开,长满小疙瘩的肌肤便感受到了窗外呼呼刮进来的寒风,我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蜷缩成血糊糊的一个肉团,四肢僵硬、嘴唇青紫。看到这个情景,有气无力的母亲强撑上半身,把我包裹在一团破棉絮里,抱在胸前,大颗大颗的珠子在我长满皱纹的额头和脸上滑落。“这是一个禁冻的娃,活下来不易!”母亲轻拍着渐入梦乡的婴儿满脸忧伤的喃喃自语。等我长大记事后,母亲每每讲起我降生时的情景,总是背转过身去,瘦弱的双肩一耸一耸,童年的寒风又一次呼呼地从空荡荡的身体中间吹过,我声音哽咽,长时间不能说话。
一九八零年,我当时六岁,对新疆的冬天记忆特别深刻。那一年,我们一家人被饥饿和命运的寒风吹落到了新疆茫茫的大戈壁。当时大戈壁上定居下来的人极少,气温零下四、五十摄氏度,雪没过了人的大腿根,人们像冬眠的动物躲藏到了半截露在地上、半截建在地下的地窝子里,整日整日不出来。室外一览无余、汹涌奔腾的银白,完全就是另一个南极世界。在被暴风雪抹成一马平川的地窝子里,我抱着棉被围着火炉。高过头顶的风雪就像荒原狼在围着地窝子怒吼。柴门和窗户咣当咣当地响,我的心和肌肤在一点一点地缩紧。这时门外响起咯吱咯吱的铲雪声,门开了,一股寒风裹挟着粗糙的雪粒扑打在我的脸上。父亲弯腰走进地窝子,棉毡筒咚咚地发出沉重的声响,结满冰霜的络腮胡子里呼哧呼哧地冒出浓浓的白雾。
记得小学毕业那一年放寒假,我和几个小伙伴在院子里玩耍。几双小手不小心碰到了露在雪外面的一块生铁上,当即手就像被磁铁牢牢地吸住了。我情急之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了手,顿时手指鲜血淋漓,五个手指上的皮肉被粘在了生铁上,痛得我直吸气。那几个粘住手的小伙伴当即吓哭了,哭声引来了大人。大人们立即准备好热水,一点一点地浇在生铁上,最后伙伴们的手完好无损的脱离了生铁块。至今我的手指上还残留着清晰可见的伤痕,记录着吹彻童年记忆的寒风,烙在我的心里,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