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长在城里,可是它自己愿意如此?
在人行道边上,站立成屏障或者提供绿荫;在车道中间,站立成分割线并吸收尾气;又或者生在小区里,站立成一处门面的点缀。在城里生活,首先得让自己有用处。即便是做一棵树,也首先要能做点什么,才能在这立足。但当夜晚来临,当道路上的行人消失,当整条马路安静下来,当小区里所有的灯光熄灭,人们沉入睡意。这些树,会不会也做梦呢?
梦见小时候在山岗上的童年,听见风刷刷吹着自己舒展的叶子。那时候,做一棵树就是做一棵树,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自然之力的证明,不是为了对谁有用,或者对谁有益。又或者,这些树梦回幼年居住的田野,一抬头,就看见一望无际的天空和漫天的繁星——但在城里,这些风啊云啊,却都成了稀罕的东西。风要艰难地从楼宇和楼宇中挤出身子来。天空呢,也总是被大厦的天际线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星星呢,更是几乎看不见了。
这些树长大了,就被连根卖到城里。若栽下来,能活下来,就要一生待在这里。新生的小树苗不符合城里人的需要,是要被修理剪除的。它们有了编号,有专职的园丁定期来浇水施肥除虫,不担心渴死或者被晒死,成为这个单位或者那个家庭财产的一部分。
春天,它们开花,然后,它们结果,但若是开花落了一地,要被负责打扫的工人嫌弃,若是飞絮侵扰了行人,也是要被替换掉的吧。长得过于茂盛,遮住了居民楼的阳光,就会被投诉。可是它们本来就是如此。生而为树,就是要抽条就是要开花,就是有飞絮,就是要茂盛,那又奈若何呢?
公园里的银杏结果了,有人持竿去打,就有人骂那打白果的不文明。街边的桂树开花,有人铺了布头在树下收花蕊,就有人骂那去收的没素质。但若那些草木有本心,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人类来触碰呢?树被攀爬采摘固然会受伤,但毕竟只有被采摘的时候,这些树才又恢复了树的本性,它们本来就是和生物互动着存在在这地球上。只有被其他生物需要的时候,才是树作为植物的生命力和生育力再次被看到的时候。它们不再仅仅是作为这城里只供观看的摆设般的存在。
山里的一棵树,到了年纪死了也就死了,但在城里,百年古树名木都要被圈出来受到精心呵护。有时路过一群树,枝丫上一律挂着输液瓶,如急诊室的病人一样静静等待点滴进入身体,也是怪有意思的场景。这是留在城里的待遇。但有一天,我路过街心一角,花坛里的树整整齐齐按照某种情景主题被组合陈列。工人们围绕着布置标牌或者在树上挂上彩灯。而就在这花坛的对面,正对着一处已经被拆除但还未动工新建的房屋废墟。废墟虽然被围墙围住,但里面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树,一棵不属于任何人或者单位的树。一枝青翠的枝条伸出墙外。
那是注定不久后要被夷为平地的废墟,野生的树争分夺秒般在废墟里的开枝散叶终究会是一场枉然。但在被碾压成齑粉之前,它是全然的自由,全然的不驯服。如一种命运望着另一种命运那样,它望着街心花坛里正被人打扮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