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着陆时,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跑道在光影里变得柔和,我的身体,不是大脑,是身体,每一个细胞,立刻感受到了,这是家乡,云天,水汽,土地,烟雾,种种味道,我知道,我回家了。
从地铁口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一颗太阳,正面向我迎过来。真真切切的,是太阳向我迎过来,而不是我迎向太阳。避开地铁口,我站在人行道旁,对着这颗太阳发呆。向暮未暮时分,路上行人还不算多,我嗅到空气里逐渐弥漫的味道,回家的味道。味道是这颗太阳散发出来的。旁边有一幢老式的楼,阳台直通到底的那种,太阳就在二楼阳台的高度,看上去有篮球那么大。家乡的马路多半有弧度,几百米外,马路对面的房子就在我的视野的正中了,房顶上有小小的突出,孤零零的,那是电梯井,那颗太阳,端端正正的,在井的上面,像是小小的纸盒上面一颗大彩球。太阳是橙色的,周围没有云霞,没有光晕,圆溜溜光秃秃的,边缘清晰,它很唯我又绝对唯一的独立着,仿佛与它背后的天空无关——它已经脱离了天空,也与周遭的一切,房屋,树木,道路,汽车,人,烟火气息……无关,倒像是与大地有关,它也确实在向着大地走。看得出有厚度,是立体的,可以抱在怀里,触觉应该软软的,如溏心蛋黄,会漾来漾去,那温度就漾出来了。不是灼人的热,是可心的暖,比体温略略高一点点。就这高出的一点点,传导到身上,身体便热乎起来。当身体热乎起来的时候,心就会有点酸酸的湿润起来。这是回家的太阳,柔软,温暖,可触碰,如蓄满温热血液的躯体。搞不清究竟是自己拥抱太阳还是太阳拥抱自己。太阳不动声色地走着,越往下,颜色也越来越红。很快太阳就触到电梯井了,两线相切的一刹那,华美绝世,又海狮顶球一般寻常淡定,它甚至都不停顿一下亮个相,持续一点一点往下,不动声色,在井的后面,看上去像是从中央被井逐渐吞蚀,切割开来,最后完全沉到房子后面,看不见了。
天空还没有暗下来,我拉着行李箱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我走得不快,回家是一件最为心安理得的事,完全不必急,信马由缰,随着身体的律动迈步,配合着黄昏的从容。这样的步速最适合乡村歌曲,如歌的行板,且行且歌。仿佛是丹佛的歌声,乡村的路,带我回家,从太阳落下的地方缓缓地传过来。旋律不算优美,却从容自然,像是从大地里生出来的,当然也有着大地的朴素简单。丹佛唱得也从容自然,像是说家常话,也有着大地的朴素简单。恩雅的歌声则来自天堂,长路漫漫,身躯和心灵都需要回家,回家的路上,愿望也如天籁。无论在哪里,回家的路都是一样的,来自大地的声音与来自天堂的声音只有一个去向,直入心扉。我在这熟悉的旋律中听到一个更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说:丫头,回来啊。那是父亲的声音,柔软,温暖,湿润,像破碎了流出来的溏心蛋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