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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好井

锅仔码头
发表于 2022-06-12 19:20

老家紫色页岩“见风消”山地,难得自流泉,地势又高,打井不出水,屋场里一直没有水井。老辈们翻古说,屋前屋后曾经都是树,门前塘水寡清寡清的,管全屋场吃水用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多猪多肥多污物多,塘水能用不能吃了,吃水改到门前河。后来,以粮为纲,人定胜天,水土流失,农药化肥污染河流,河水也不能吃了。迫于无奈,队里在靠近门前河堰边,挖一口十几米深的井。水线低,水量少,需用吊桶打水。水质硬,口感差,烧水留下很厚的水垢。

屋场里的人,羡慕别地方的人有口好井,念想着喝口好水。印象中,送公粮到二塘粮库返回,男男女女都要到豆公塘前马路下的黄泥井里,捧几捧沁甜的井水痛饮。喝足了,将特意带去的军用水壶打满水,给家人分享。到东阳铺买货或开会,也要特意绕到附近牌楼塘黄泥井,畅饮一通。上高中的学生,回家不谈学习,不说校园风景,个个抢着介绍,县五中围墙外的均塘,千年古樟下有口黄泥井,井水清亮甘甜,喝起来沁人心脾。无论是吃塘水、河水、井水的年代,屋场里的人要喝口好井水,都要赶上两里路,到马王塘垅里那口无名老井里去挑。

那口井在马王塘与东山塘之间,隐藏于狭长的田垅中央凹陷地带。西边一条小溪,北头是一小丘稻田,东南面是一池长满水草的沼泽。方形井眼不到两米深,清澈见底,有两三条小鱼游动,据说是防范投毒的。井沿砂岩石条有些年份,呈黑褐色,附着薄薄的青苔。石砌的井台方方正正,大约三米见方,可惜已是水泥浇面,镶嵌“一九七三”字样的白瓷片,掩盖了水井的真实历史。北向田坎下栽有两棵小柳树,列于井的两边。远远望去,突兀在平缓的田垅里,标示着井的位置。田塍上铺了石渣的路,仿佛显眼的主输水管,蜿蜒伸到马王塘、东山塘两个屋场。通往老家屋场的田塍行路的人少,没有铺石渣,被杂草和豆蔓遮蔽。

井水远比黄泥井水清澈,清淡纯正,不带甜味。泉水流量很大,冒着气泡往上涌,井沿留了个水槽,导流溢出的井水。老辈传言是一股“龙脉”,与衡阳岳屏山花药山泉相通,枯水季节从不断流,两个大屋场的吃水用水不愁。老家屋场到井边足有两里路,平常我们不会赶这么远去挑水。遇上春夏河水泛滥,浑浊不堪,才来取水救急。大人用大排桶挑一担满缸,我们小孩子要挑上三小担,才能管上家里一天的用水。大人吩咐小孩子去马王塘垅里挑井水,三个来回很辛苦,我们一百个不情愿,但家有家规,无可奈何。打着赤脚,列成一队,有说有笑来到井边打水。前两三个直接取水,水位直线下降。后头的人只得跪在井沿,吃力地把水提上来,膝盖磕出一块红印。打满水,一字排在路上,回到井台,观察一阵子井中的小鱼,观赏一番沼泽里葱绿的水草,方才摇摇晃晃上路。豆蔓、稻苗扯挂桶子,桶里的水不停地溅出,洒下一路的水迹。有时摘几片干净豆叶或香草浮在水面,水还是翻着小浪外溅。回程是上坡路,要歇上几口气,每次歇气,地上留下一串圆水圈。挑到家里的水缸边,半担水倒进去,响声绵软无力。大人说,挑桶子溅水,主要是平常爱吃鱼尾巴,沾上摆来摆去的坏习惯。我们半信半疑,只记得“鳙鱼头,草鱼尾,鲢鱼肚皮,鲤鱼嘴”的口诀,吃青椒焖草鱼时,照例抢着吃尾巴。秋冬干旱季节,偶尔队里水井见底,我们也要往马王塘垅里挑井水。那时没了豆蔓禾苗的牵绊,担子似乎轻了许多。

夏日太阳炙烤,“见风消”地区的沙地晒得透干,土路上晃动热气,山脚的枯草仿佛一点即着。早在太阳还未出山的时候,屋场里的勤快人,已经赶到马王塘垅里,挑回一担清凉的井水,灌进保温瓶和茶壶、茶缸里,防暑解渴。天热胃口不好,中午收工回来,用保温瓶里依然清凉的水,泡上一碗冷饭,夹上一坨豆腐乳,神仙般地领会口味的清爽。天色近晚,口干舌燥,散工回到土砖屋里,端起白瓷茶壶,对着壶嘴咕嘟一番,着实找到了久旱遇甘霖的感觉。

时值“双抢”季节,水田蒸腾热浪,社员们打泥滚出黑汗,忙着抢收抢插,汗湿的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队里安排作业小组的人,轮流值日,给田间地头的社员送水。相对水田里的繁重劳动,送水算是岸上的轻松活,大家都盼着轮到这一天。凉水的来源,当然是马王塘垅里的井水。送水的人头戴光油斗笠,脚穿凉鞋,一身长衣长裤。扁担两头的钩子上,各挂一只搪瓷把杯,杯身印着韶山升起红太阳图案。满满一担清澈的井水,扫过一条条田塍的豆蔓,来到第一站。社员们像鸭子争食一般,争先恐后爬上田埂,来不及擦去额头的汗水泥印,咕嘟咕嘟一大杯井水灌进肚子,放松地打起饱嗝,享受最原味的清凉。肚量大的,歇口气,补上一小杯,酣畅淋漓,发出满足的呵呵声。辗转来到最后的作业组,桶里掉进一些豆花草屑,井水渐渐被太阳烤热,社员喝起来不舒爽。有人抗议:“咯井水都滚烫哒,喝起来不倒瘾,下一趟先送咯里来哦!”送水人一天要送水七八趟,通常会轮换着把新鲜井水送到各个作业组,谁也得罪不得,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外出就学后,我再没有去那口井里挑水。后来,家家户户陆续打了压水井和机井,两个屋场没几户人家去垅里挑井水。我们屋场也废了那口深井,村民很少上马王塘垅里挑水。早些年城区保障房建到村里,那口好井已被深埋在厚厚的土方底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得到过滋润,感受过清爽,我宁愿相信那一口好井还活跃着,泉水依然奔涌在紫色页岩下,连通“龙脉”,撑持着一方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