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我不喜欢养猫呀狗呀一类的小动物,这并不是没有爱心,恰恰相反,我是觉得养了宠物而不能给它们提供一个舒适的玩耍和生活环境,不能让它们按时吃饭定期洗澡,这实在是最大的不爱,与其让人说虐待小动物,莫若就不要开始。据我观察,养小动物的人家,必然的,生活很有规律,家里有一人常住。我曾见过一个人,满口的喜欢小动物,却是三天两头出差,当我问他出门之后,小动物怎么办时,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因为他说,他养的是一只巴西龟。
如果真要养一只小动物的话,那我的选择是,小狗,还必须是小黑狗。
我总觉得,黑狗才是狗。其它颜色的狗就不是狗。这黑狗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小了难有狗性,大了,则让人想起“生化狗”,实在不爽。
要说见过的狗也不少,但纯黑的狗,还真不多。纯黑狗的狗毛像绸缎,耳朵不能往下,要往上,要给人一种时刻倾听世界声音的感觉。尾巴不能见人就摇,一幅媚态顿生巴结人的没骨气感。狗步也不能太重,无聊时必须拿拿耗子,这样的狗才叫狗。整天被人抱着,穿着衣服,喝奶喝饮料,或者主人睡觉它也睡觉,这样的狗,就不是狗。
还别说,我真就遇见过这么一只狗。不大不小,黑色的,身轻如燕,喜管闲事的狗,一只野狗。
那时在一个乡政府上班,乡政府处于一个村子的南边。出了政府院子步行两分钟就是连绵的庄稼地,那时农村经济结构调整还不到位,农业转型发展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谷雨前后,点瓜种豆。小麦、玉米是主要作物,几亩苹果几亩葡萄,几架大棚纯粹是异类。吸引人的不是经济效益,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换得政府一些补贴。它们存在的意义更多是向广大农民朋友们声明,政府正在倡导调整结构呢,你看,这不已经有人试了吗。
单位门房老孙头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人,年龄已经过了七十岁,却有着中年人的身体,青年人的思维。有天下午大伙围在院中那棵巨大的雪松旁聊天,他给大家解释动物为什么叫动物,植物为什么叫植物。他说,一直不停着动来动去的,就叫动物。直直的矗在那儿不动弹的,就叫植物。老孙头不抽烟,不喝酒,爱看报纸。他平时在政府门口的房子里安静地待着。送报纸时就到各个房间转一圈,遇到房子有人把报纸往桌上一放离开。若没其他外人,就坐下来说会儿话。他喜欢和我聊天,他说,你以后能当领导,我发现你每天都看报纸还剪报呢,你剪《人民日报》十版“声音”的那些文章我也看,人家讲的就是好。你看咱单位那些人就不看报纸么,我昨天送去啥样子,今天看还是啥样子。连报纸都不看还想当领导,我就不信,就是当上了也不是啥好领导。老孙头看问题的角度有着明显的自己烙印,不一定对,但一定有趣。
他每天乐此不疲地干着工作,看得出他很热爱门房这个岗位。
大家都说老孙头工作很认真,不足之处就是白天太松。晚上他很谨慎门户,大门早早关上,不认识的人坚决不让进。为此,还和一位晚上到乡上找人的发生了摩擦。当然事后证明老孙头做得很对,那人是一个抽大烟的,那天晚上是借找人之机行偷窃之实。白天,老孙头对进进出出乡政府院子的人几乎是不管不问。对此,他有着自己的认知基础。他对我说,乡政府么,哪个老百姓来办事都是正常的,又不是旧社会,还要人击鼓哩。他愤愤不平地说,为啥有些单位门口要立个保安不让人进,是不是单位领导带着人在里边干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不让人进去。我说,没有这么极端呀,可能是为了安全吧。他更来劲了,说,政府是为群众服务的,你要服务的好,咋可能会不安全。如果服务的不好,就更应该见见群众了解下真实情况才好呀。我说,上级政府不都有个信访接待部门就是专门负责这事的呀。他听了,说,这就对了嘛。
对人的进出都宽松,对流浪狗小野猫之类的小动物,他就更不在乎了。这也为一只小野狗的出现创造了条件。
印象中作为野狗,一般来说,皮毛不美,姿态不雅,叫声不正,可这只野狗却完全颠覆了人们的想象。纯黑的毛,轻快又坚定的步伐,中气十足的叫声,让我常有一种这只狗是隔壁爱狗人士的专宠。然而,它真的只是一只野狗。
它像平地生雷般出现在了乡政府,在东西两处院子时急时缓地跑上跑下,转来转去。中午大家在灶房门口吃饭时,它就呆在不远处悄悄地看着我们,狗脸平静,毫不羞涩,这也符合一只流浪狗的特性,见多识广,宠辱不惊。
没有人知道它从哪儿来,也没人说得清它要去哪儿,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关心这些。
最可笑的是,单位值班有早上锻炼者,只要一出门,小黑狗就跟上,绕前绕后,陪着去陪着回来。它才不管晨跑的人是谁,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动活动狗筋狗骨,陪着跑一圈。
乡政府院子西边高,东边低,落差有二米。东边是办公区,西边是生活区。它常在西边活动。这小黑狗也真是聪明,毕竟办公区的气息和它并不对症。而西边有常住户,哪天有人吃了排骨吃了鸡,它也能打打牙祭,改善改善生活。遇有村人庆吊,它自是小狗腿撒欢,一路嗅着来到村内,兴奋地穿梭于院内棚下,待下午回得乡上,自然落了个狗肚儿滚圆。
单位人都叫它小黑,有时它挺配合。有人叫小黑小黑,它摇着尾巴就来了。还是同一人,还是叫小黑,它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独自思考着自己的狗生。那人生气了就作势要打它,它这才斜着狗眼把那人看低,轻蔑地走着不屑的步伐离去。这人便生气而尴尬地说,果然是条狗,越叫越远了。
有阵子,小黑到晚上总会发出奇怪的叫声。老孙头说,这不是好事,得赶走。可小黑显然已经习惯了单位的生活。想赶走,并非易事。老孙头分别采用了言语威胁,棍棒恐吓,美食引诱,甚至,他剑走偏锋用邻居家的一只异性狗来勾引小黑。半个月之后,他决定放弃了。小黑犹如石佛一般,所有的办法都没能达到赶走的目的。甚至小黑还将计就计,让那只异性狗怀了孕,这也让老孙头大骂小黑是流氓。而老孙头忙忙碌碌的这半月也成为大家在一个时期内取笑他的绝佳素材。
小黑仍然没事一般优哉悠哉享受着自己的狗生,在东西院子间及村中狗不停蹄的穿行,毫无鸠占鹊巢的负罪感和一只胆小狗该有的局促不安。
那年夏天特别热,连续的高温天,田里的庄稼被烤到奄奄一息,虽然有抽黄水,虽然有机井水,但仍有不少绝产的田地出现。记得有次去村上入户,结果碰到老两口坐在厦房里全部光着上身吃西瓜,那一个大尴尬呀。单位有个同事,五十出头的年纪,中午吃过饭休息,再没醒过来,走了。我当时在跟前,第一次觉察到死亡有时候离我们是那样的触手可及。
事后老孙头颇有些未卜先知地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前阵子撵野狗,你们笑话我,现在知道怕了吧,那是狗在哭哩,我就知道单位要出事。看看,是不是应验了。我们都说他封建迷信。四散后,大家却都在偷偷观察小黑,发现正正常常的,再细想,似乎前阵子的叫声和现在真的不一样。从那以后,小黑的叫声似乎成为了禁忌,没有人再讨论,也没有人再提议把它赶走。它和单位人似乎更亲近了。
当大家都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小黑来无影去无踪的存在后,有天午饭,不知谁说了句,最近咋不见小黑了呢。他这一说,大伙一个个的在脑海中搜索一遍,纷纷应和,还真是的,好久没见了,不见陪跑,不见盯着大伙吃饭,然而似乎又好像在哪儿见过,出现过。
它就这样消失了,再没出现过,如同它在单位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不引人注目。
我后来知道了答案,却没有给单位任何一个人说过,我不想让一个我都无法面对的现实再去影响别人的心情。但也许,大家都知道答案,却都不愿意承认或者接受这个事实吧。于是,索性就闭口不谈。
乡政府东边村子我一个担任着村上副主任的同学说,他们村有户人家养着一条凶猛的藏獒,有天下午主人在街上遛狗时,忽然狂躁起来,把街上一只小黑狗一下就给咬死了。藏獒主人见小黑狗长得漂亮,就挺担心黑狗主人缠事,然而,并没有,一直风平浪静。大家便推测那是一只野狗,一只黑色的挺好看的野狗。
小黑消失后的那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孙头也去世了,心梗,就在门口那间小房子。医生说,走在凌晨时分。
值班的同事说,那天晚上,似乎又听到了小黑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