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秦岭间,汉水过陕南。这条蜿蜒流淌的河流,从汉中宁强出发,一路跌跌撞撞,从一条细流丰盈成江河。她劈山成路,坐卧是湾,自西向东牵连起两岸的村村镇镇,给陕南带来繁荣和生机。在不通公路和铁路的旧年月,湖北的百货,陕南的特产,都通过船只运送到武汉,武汉的商品也由船驮着,一路逆流而上,经水路输往陕西各地。
汉江真的是福水。当汉水流淌到安康白河境内的十里村时,她回眸一笑,转了一个弯,于是就有了谢家湾。我小的时候,总喜欢在谢家湾玩耍。村里的小船,都泊停在谢家湾的码头。远远望去,蓝天白云,青山如黛,那一汪清流,就藏在大巴山的深闺里,风拂过水面,银光闪闪,恍如梦境。若是夕阳西下,那天地间映现的晚霞,将山水连成一片,在落日的余晖里,我会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拿着小铁铲,蹦蹦跳跳地在谢家湾岸边的沙地里打猪草。我的童年记忆,是与谢家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最让我感到兴奋的,还是穿过谢家湾岸边成片的包谷林,去汉江里当一尾游鱼。
谢家湾河畔的那片庄稼地,称得上是村儿里最平整最肥沃的土地。自从包谷种子播进地里开始,村里人就期盼着丰收,我也悄悄种下了“心事”:等包谷长成连片的森林,我就可以穿过包谷林,一头扎进汉江。然而,所有的心愿都要等待时机,在此之前,我不得不拿起锄头,小心翼翼地给包谷苗除草,将包谷窝里长势不好的苗子剔除掉。
要不了多久,包谷苗就窜上来了。到那时候,谢家湾沿岸的包谷地会连成一片,将整个村庄包裹起来。
包谷就是村庄的希望。在困难的年月,家家户户都会种包谷。除了满足一家人的正常口粮以外,多余的包谷可用来喂猪,养鸡。这些,我并不放在心上。我最惦记的当然还是下河洗澡,摸鱼捉虾。
等到包谷开始抽穗扬花,茁壮茂密的包谷俨然长成了连片的森林。一头扎进去,半天走不出来,连人声也被淹没,消散在林海里。夏天终于还是来了!久违的心事被暴露在烈日之下,那时候,包谷青葱,我也青葱,我们都活在激情的岁月里,热气腾腾。
带着蓄谋已久的心事,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冲出村庄,在包谷林里穿梭突围,为了在水中纵身一跃,我们无所顾忌。栽倒了,再爬起来疯跑;哪怕是被包谷叶儿划伤了胳膊手臂,也顾不得喊疼。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像一阵风,闯过包谷林设置的封锁线,在一片鹅卵石铺就的戈壁滩上跳跃冲锋,最后连滚带爬地扑向汉江,真的是肆无忌惮的年纪啊!
在水里凉够了,我们又朝着家的方向,穿过就近的包谷林,回到村庄。包谷林堪称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经常会在包谷林里躲迷藏,有时候也搞恶作剧,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在包谷林里下套捕野兔,只要寻着兔子走过的路,将细钢丝制成圈套,一端就近固定在包谷秆上,野兔一旦误入这个圈套,就会越拉越紧,再怎么挣扎也逃不掉了。用这种方法,我确实捕获过好几只野兔。总之,包谷林里有很多秘密,我们在包谷林里走出了很多条路,每一次的穿行探索,都会收获汗水和喜悦。
在河流与村庄之间,包谷林就是圆心,连接着烟囱和汉江。而对我们这群野孩子而言,这样来回往返地“突围”,要持续整个夏天。
与此同时,早先的劳作也终于换来了回报。包谷籽粒灌浆后,就被我们这帮野孩子盯上了。每次穿过包谷林,我们不会两手空空。随手掰上几个大而嫩的包谷穗儿,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家的,老点的就拿来烤着吃,嫩的过水一煮,直接抱着啃,简直是人间至味。时至今日,我还时常想起童年的场景。
夏天的结束,就意味着包谷的丰收。渐起的秋风让包谷穗儿饱满起来,沉甸甸的包谷几乎压弯了包谷秆儿。这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汉水的慷慨馈赠。汉江把肥沃的淤泥留在河岸,淤泥又为庄稼生长提供天然养料。汉江真的是故乡的福水!
丰收季节,谢家湾河畔的包谷林里到处都是农人。这里没有机械化,所有的劳作都要靠人力进行。大人们用背篓背,小孩儿就用竹篮提,把包谷抢收回家,这是庄稼人的头等大事,不敢耽搁。直到家家户户堂屋里都堆满了包谷,直到一挂挂金黄的包谷穗儿在高处站成风景。
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想起穿行在包谷林里的那个少年。现在,我已经远离家乡,离泥土越来越远,听母亲说,谢家湾河畔的庄稼地大多都撂荒了,只有一些老人还弯腰在土地上,大多年轻人如我一样,早已不会耕种,忘记了庄稼的乳名和时令节气。
包谷林是故乡的天堂,是庄稼人的梦想,是旺盛的生命力。那里有我童年的脚印,有我奔跑的影子,我即成的人格和脾性,都是在谢家湾河畔的包谷林里扎下深根的。我知道,不管我身在何处,不管我活在怎样的年纪,只要故乡的风声响起,就能唤醒整个记忆,任光阴添寿,乡情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