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给予我的,不只是养育我成长的食粮,还有支撑着我筋骨的力量。1979年秋,有天清晨,母亲把幼小的我从梦中唤醒,放在架子车上,和长我8岁的姐姐一起拉着车就出门了。“妈,咱们干什么去?”“咱们呀,拉石头去。”“拉石头干什么?”“咱们把石头送到东良的河边,那里正在修建调水坝。”我躺在车板上,看启明星在晨空中闪着隐约的光。
似乎走了好久,启明星都从天边隐去了才上了山,沿着一段平路向另一处山体继续走,姐姐冲着对面过来的车子喊:“伯,你们早呀,车都装满了?”邻居伯伯正躬着腰拉着石车走。伯伯身后,是一辆又一辆正在赶路的石车。姐姐一把将我放在车板上,和母亲一路小跑赶到了首阳山石料厂。母亲和姐姐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回搬运着石块。深秋时节,晨风微凉,但母亲和姐姐满脸汗水向下淌。好不容易装满车,母亲把车架杆前面空出一点位置,让我坐稳了,和姐姐拉了车子就走。在不太平坦的山路上,走了好长时间,终于下了山,又沿着公路走了好久,喧嚣的人声传过来,母亲说:“快到了!”她的声音里藏着因疲劳而繁衍出的虚弱,也有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我从车上下来,向前跑去。就在那次的奔跑中,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震撼!一辆又一辆的石车在岸堤上排成长队,浑黄的黄河水翻卷着浪花向东奔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陌生的脸上红扑扑地挂着汗水,一个又一个石头山肩挨着肩排列在河边。我跑回来问母亲:“妈,咱这一车石头值多少钱?”母亲粲然一笑说:“傻孩子,这是咱家的土石方任务,不给钱。”“这是干啥呀?”“这呀,是修调水坝,坝修好了,咱们才有河滩地,才能种庄稼。”“那石头放在人家地里,这里的人都不能种地了呀。”“让他们去扣马种呀。”扣马是我家。那个年纪的我,并不懂得这些问与答里所蕴含的团结和力量,和谐和共赢,只是觉得能够调动这么多人与车的聚合,该是一种怎样的指挥力?该是一种怎样的凝聚力!
记忆里还有一幕难忘的奇遇。少年时的黄河滩,因为黄河支流多的缘故,水渠丰盈,村人谓之一道渠、二道渠,大部分的滩地在水与水之间。秋收时节,随母亲去地里收花生,和邻人三五个一起坐上村里摆渡的小船渡河,摆至河心,一条鱼突然就从水里跳出来,一跃就跃到船板上来了,一船人欢呼起来:“是红尾巴鲤鱼!”真的,阳光下,那些闪着浅青色光泽的鱼鳞、耀着红色的鱼尾,是那样好看。因为被人握在手上,它的头与尾来回摆动,晶莹的水珠从身上坠落,生命力显得那样蓬勃。那时的我已读过李白的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黄河边长大的孩子,老师教的第一节国文课,就是诗中的黄河。还有王维的“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甚至还有最早的诗歌《诗经》。这些诗句和文字把黄河立体在文化中,立体在诗意里,当我近距离看到鲤鱼跃起,那样的美感还是令我至今难忘。
那时以为黄河里的鱼就是我看到的模样,鲜活而玲珑。直至有一年秋天,有安徽人在村头扎起帐篷,驾起小船在黄河上用渔网拉鱼,才使我对黄河对家乡的厚赐有了更深的认识。秋季的傍晚,晚霞满天,他们在村头展示收获。那些鱼品类不一、大小不等,拥挤着蹦跳着,让人目不暇接。尤其是大鱼,村里有个四岁的小女孩,鱼的身子竖起来,竟和她一样高。外乡人来的那些日子,简直是我们的节日,村人挨着户和外乡人搭伙做饭。我是扳着指头盼的,盼到和我家合伙的时候,那真是从早晨起来,心里就跳着小火苗。中午时分,外乡阿姨把鱼块、鱼汤做好,母亲蒸了地道的黄河大米,村里村外都飘着肉香、米香。黄河鲤鱼的鲜嫩,嫩到极致又恰到好处的筋道,故乡大米的香甜,香沁味蕾又有软硬契合的绵糯。它们的相遇,是一种臻于完美的碰撞。多少年来,我一直喜爱着这样的味道,忧伤、幸福,坎坷或者坦途中,只要闻到这样的味道,我的心都如同春花初绽一样清洁而明媚。
黄河的魅力是巨大的,她不仅养育了这方百姓,还滋养了这方土地之外慕名而来的人们。我很怀念那时和外乡人融合在一起的时光,是黄河教会了我对生活的热爱。真善美的种子就是在那时深植在我生命的沃土上,萌发、生长。
尽管我已很多年不在故乡生活,但距离黄河并不远,乡愁于我,更多的是一种氤氲着某种情怀的诗意。真正懂得乡愁其实是灵魂的天堂,是在今年的春天。我的表姑在上世纪80年代远嫁到了兰州,那时她只有二十来岁。去年,表姑父突然去世,已孑然一身的她患上了轻度抑郁症。母亲让我们把她接回来,她仍然郁郁寡欢。母亲吩咐我带表姑到黄河边去散心,起初她不肯,但没想到的是,当她看到湛蓝湛蓝的黄河水映着满天晚霞,竟然嚎啕大哭。不一会儿就围过来一群人,表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大家的目光,哭了好久,停下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家乡的黄河怎么这样美!”一群热心的人叽叽喳喳告诉她小浪底大坝的截流,告诉她黄河绿道的修缮,告诉她湿地生态的保护……表姑的眼泪一直在淌。村里并不认识的几位阿姨知道表姑刚从外乡回来,热心地拉着她向前走,我跟在后面,看着她们在两侧葱茏的路上漫步,河水清澈如镜,柳枝随风曼舞,春花灿黄一片,归鸟婉转鸣叫,真的就如同一幅动态的油画。表姑忽然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你别怕,我是看到现在的黄河,心里觉得踏实,有点激动了。”那一刻,已然头发雪白的表姑如同小姑娘一样,那样清纯,那样烂漫。我突然间就明白了,这就是乡愁,这就是乡韵,这就是乡情!从此,我的表姑爱上黄河,她和住在河畔的村人交上了朋友,他们常聚在一起,在黄河边的晚风里散步,甚至是合着音乐坐在河堤上唱戏。她的话多了,笑声爽朗了,母亲说是黄河医好了她。
是的,当我们和黄河相遇,就定了我们这一生的乾坤。一直都在我生命的河床里流淌的黄河啊,一直都洋溢着温暖、力量、美好和如同钻石般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