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见,爹在呼喊。
尽管低沉,尽管不是那么宏亮,但依然鼓得我耳膜生疼,鼓得我眼里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从坡的那一边,喊到了坡的那一边。
从东山峁,喊到西水泉。
爹在喊,似乎在唱,似乎是在喊自己,喊庄稼,喊大山。
爹跑遍了沟沟坎坎,有时脚步很稳,有时踉踉跄跄,爹的手里,一会儿是谷子,一会儿是高粱,一会儿是玉米,一会儿是黍子,一会儿是沾满泥土的山药蛋。
爹在喊,在喊打着呼噜的梦,在喊汗水滴落的方向,在喊春种秋收的小小家园。
爹说,庄稼人就是劳累奔波的命,就要迈开双腿,走大沟小梁,走坎坎坷坷,走风霜雨雪的艰难。
抡起镐,就要刨出金疙瘩;
撸起锄,就要耪出湛蓝的天。
种子种下去,就要用一滴滴的汗水灌;
秧苗长起来,就要用一把把的抚育,拉扯到颗粒饱满。
不能懒,不能猾,不能奸。
泥土最讲信用,你糊弄它一时,它糊弄你一年。
爹用沾满草锈的手,抚摸着每一棵庄稼,就像爱抚我一样,担心缺肥、缺水,害怕雷暴,害怕大风,害怕干旱。
祈雨,爹在心里不止一次念念有词,不止一次眼巴巴地看着老天。
春天,爹把种子干干地埋在垄里,然后,打上磙子,压实,担心本来就失墒的土,再被大风吹干。
那些梦,都是关于春雨,都是关于春寒、春寒、歉年。
皴裂的手指,扶着犁杖,和老牛一起叹息,和老牛一起在地头喘气,然后再播下希望,播下祈盼。
在春天的荒野上,苦菜湛绿。
爹的犁耙上,有苦涩的等,混合着咸涩的汗。
等一场春雨,等一场透雨过后花红果绿的春天。
在老牛的脚步之后,爹的汗水,似叮咚作响的山泉。
被阳光拉长的背影,是娘踉踉跄跄的脚步,踩鸽子的点种方式,伴随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我知道,谷叶上的每一滴露珠,都是老天的赐予,露珠上闪烁的光彩,都是爹娘的血汗。
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春播抢种,被大雁含在嘴里的春天,报告了这个季节最忙碌的时段。
布谷鸟提醒播种,爹播种着春天。
漠风,把严冬撵走;海风,又牵引着云雨,越岭穿山。
喊回雨做的云,喊回下雨的天。
从大山里,从村村落落,从坡坡岭岭,从沟沟坎坎。
绿油油的五谷,吸吮着阳光和雨露。汗水,堆积起绿色的田园。
碧波如洗,夏日如墨,夏花如此绚烂。
盛开着,一切都盛开了,包括春旱的抑郁,包括爹的哀叹。
以及那些干渴的秧苗,和爹的噩梦,爹的愁眉,一夜之间都得到了尽情的舒展。
风,会穿越季节,雨,会跨越时间。
只有爹的背影和佝偻的身姿在原地等我,等我在他的地头,看一看他的庄稼,他的王国,他的作品,他从未表白的心愿。
爹搓开一穗谷子,捻出米粒,然后用稀疏的牙咀嚼,然后评定是否饱满。
爹递过来的手,米粒一粒一粒流进我的手心,我也咀嚼着,这是多么幸福,幸福的我真想大声呼喊:爹呀,你就是神仙!
从一粒种子,到发芽、拔节、灌浆、收获,一切都在爹裂开口子的手里恣意舒展。
爹的心里,是扎根的五谷。只在一瞬间,我荒芜的心灵,就被滚落的汗水,刻下了一道咸涩而幸福的奋斗和勤勉。
望着摆满丰收的场院,我的感情纵横交错,被世俗枯萎的河,开始有溪水潺湲。
爹,我们都不会拒绝水,哪怕死后变成一片沙源。
我们都不会拒绝沙源,要把干渴的沙源用水来置换。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重新雕琢颜色,让秋天单一色调,要使秋天色彩斑斓。
让二十四节气作证,我们要撸开袖子,让流淌的汗水去填充更多的思维空间。
或许,一场雨就会喊醒秋天。
或许,秋天的烈日,还在融解夏季的遗憾。
我们便用秋风抖落的颜色,激发诗和远方的灵感。
喊吧,我们努力喊着秋天,喊着春天,喊着夏天,喊着冬天,喊着爹娘,喊着故园,喊着真实,也喊着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