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剑河老县城的周末,热闹又清闲。人们趁着秋阳,上坡去拣板栗,捉蚱蜢、找打庇虫;清水江边的沙滩上,晾晒着鲜艳的床单、被子,秋阳下的小城,暖融融的。我因妻子到距县城五里路的林化厂去上班,担着招呼孩子的任务,蜗在剑河中学的家里,抑郁得像霜打的茄子。五岁的小孩柱子跟着我,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却也不大怎么敢哭闹。傍晚的时候,他从自已侦察了很久的罐子里摸了几个分分钱,出门去跟邻居的小女孩玩,我从校学背坡的湾里提水回来,看见他朝街上跑去。不出所料,他用那分分钱去买冰水,在学校大门边一口就把一杯冰水吞去,然后跑回来,在校园里的桂花树下想惹几个小孩打架。回到屋里,我追问,结果他赖着不承认,始终不肯承认买水喝和寻衅打架的事,装着十分的委屈,要哭要哭的样子。
天要黑了,妻子下班回到家,小孩兴奋起来,正要跟妈妈诉苦,我父亲从乡下老家来,他揽着一头夜雾,破旧的口袋里,装着两个煮好的鹅蛋,一进门就取来给柱子。柱子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蛋,也没有见过鹅,转头去问道:“妈妈,什么是鹅?”妻子顺口说:“鹅就是鹅嘛。”她好像不放心似的,又说:“鹅么——鹅既不是鸡——也不是鸭。”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时也找不到比妻子更好一些的答案,顺口大声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见他听得高兴,诓他说:“你要乖乖的,过两天我带你去乡下看鹅……”
过后的星期天,一个晚秋明朗的中午,我带柱子到清水江边的林化厂去。我们乘1元钱的三轮车到城边的木器厂下车就步行。许久不出城,前几天下一场雨,外面的气象一下子就变完了。我们走在清水江南岸山腰的公路上,看得见青郁郁的江水,白色的沙滩,还有一只木船;对面大山水洗过一样,枫树、桦树、栗树看上去还没有落叶,霜染的红叶像一簇簇焰火,清水江岸的山坡,树叶和小鸟一齐欢欣,让人分不清哪是落叶哪是飞鸟。山头上的松树像列队的士兵,肃立着等待风霜的检阅。路边的灌木林里五彩斑斓,犹如校园里不知秋冬的儿童的集会;公路两边的山花野草,倒扶在地上,路边巴掌宽的园子边,缠绕在豆栅上的豇豆、瓜藤早已经枯萎,园中的辣子,叶片早掉落到地里去,残余的一两颗尖细青椒,已经无法成熟,无奈地挂在枯枝上,只有角落的一片姜苗,依旧蓬勃,吮吸着阳光雨露。从岭上的公路边四方形的小砖屋子(是早已荒弃的火柴库)过去,往日里高大的在公路外边遮阳的梧桐,叶子被风吹走,很远就看见林化厂的烟囱,闻得到秋风吹来的松香气味的清香。
林化厂是一家小小的国营企业,加工从大山收割来的松脂,厂子在清水江边,公路的外坎。厂房边是几丘稻田,被踩压过的禾兜,已经直起了腰杆,正冒出嫩绿的新芽。蜗在草丛里的苍老的昆虫在温暖的阳光里,扇着不大灵活的翅膀飞出来晒太阳。柱子捉住了一只螳螂。它不知从哪里飞来,爬在林化厂的水泥地板上晒太阳,被我们抓住了,死劲地挣扎,最后被装进塑料口袋里拿回家喂鸡,算作是这回出门的一项收获,柱子十分的高兴。厂房下边的一丘水田里,几只鹅在览食,我牵着柱子到田边告诉他,这就是可爱的鹅。过后我教他背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从那以后,一到天气好的周末,小城就再也关不住我们了。
让人寂寞的老城,淹到湖底去了,没了。十多年过去,可我的梦,百转千回,总是落在那老县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