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糖月饼是我们这一地区的传统特色月饼,不仅看起来更像月亮,而且有一种粗粝的质朴和故乡烟火般的温暖亲切。
现代人出于对高油高糖的抵触,月饼的象征意义已经远大于食物本身的存在。我曾对镶嵌着冰糖的丰镇月饼很是不解,既不好看,又有咬一口就会崩掉牙齿的感觉。后来路过一个建筑工地,看见农民工的早餐就是一大盆这种月饼。比起广式月饼,混糖月饼个头更大,油糖更足,明显有让人吃饱不想家的良苦用意。身在他乡又逢中秋这个思念疯长的日子,对于凡俗市井中的人们来说,混糖月饼的深情抚慰不可或缺。
我和混糖月饼的缘分源自儿时,几十年后的今天仍在接续。这些年,我换了好几家单位,一家不如一家景气。可是中秋节的员工福利照发不误。我现在供职的公司也已经在苟延残喘。但十个混糖月饼还是早早地发到员工手中。福利领取通知的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一年月色最明夜,小饼在侧,阖家欢聚,月圆人团圆!”满满的诗和远方的情怀!
说实话,我一点也没有为处境艰难、福利寒俭而沮丧,相反,我以为自己因此获得一种治愈。相比我的年轻同事,我的这份释然和豁达似乎有点虚伪。但这是儿时度过的那些清贫而美好的中秋让我对今天的节日始终保持一份恬淡和满足,与生活苟且无关。限于物质条件,我们那时的中秋节大多也就打上十个月饼,而且这十个月饼既要送礼又要全家分食,现在每年如约而至的这十个月饼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既然执着地给我送来,我宁愿相信,这些月饼一定是故乡的明月派出的使者,反反复复向我发出邀约,一次次试图将我带回到那个难以忘怀的中秋节。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上小学二年级。中秋节前一周,我家在院里用土坯砌了一个月饼烤炉。我妈擅做面食,街坊四邻都来我家打月饼。我们当地没有制作馅料月饼的习惯,讲究按照面粉和油糖配比制作出不同成色的混糖月饼。我妈也没有任何神秘的制饼技艺,只是每道工序都十分用心,加上当时虽不充足却很实诚的原材料,火候把握精准,出炉的月饼不仅呈现出朴素的色泽,如同月亮表面的自然肌理,而且油润酥软,香甜适口。
那时,打月饼都是自带原料,我妈只负责制作。打十个月饼留两个作为手工费。村里人没钱,杀年猪的也只是挣几斤肉。中秋节那天,恰好是星期六,过节学校放假半天。午饭后我帮我妈拾掇面案。通常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来打月饼,因为下午就该走亲访友送月饼了。正收拾间,住南头的大顺和他爸生根大爷踉踉跄跄走进院里。大顺因小儿麻痹症双腿落下残疾,生根大爷患哮喘病多年,一到秋冬季常常咳得喘不上气来。家中再无其他人,父子俩相依为命。听说大顺前些日子投奔清水河的远房亲戚,还在那里找了份工作,想必这是回来过节的。大顺端着一搪瓷盆面粉,他爸提着一个帆布书包。不用问,父子俩是来打月饼的。我妈赶紧查看烤炉中的火,还好没烧过劲。
生根大爷的帆布包里装着一个快要见底的油瓶,还有一块报纸包着的比石头都硬的红糖。以我妈的经验,瞟一眼就知道这点油糖只能烤几个烙饼,而不是月饼,再说那块"石糖"一天都未必能化下。但她啥也没说,只告诉大顺两个时辰后来取月饼。父子俩蹒跚而去。
我妈回家取了油和糖,按照二油二糖的比例制好十个饼坯。入炉前,需在金黄色的饼坯中间盖个圆圆的红戳印,以示喜庆,逢年过节蒸馒头也要有这个红戳印。我那时调皮,趁我妈回家喝水的工夫,在已经盖好的每一个月饼的红戳印周围又盖了四个,这下饼上就像是麻将牌中的五筒,结果当然是挨了我妈一顿骂,好在无伤大雅。月饼出炉,那些戳印过火后变成暗红色,十分漂亮。不久,大顺来取月饼。他仔细端详之后对我妈说:“婶儿,你是不是给我拿错了?我家那点油糖哪会有这成色。”我妈说:“没拿错,生产队给困难户补助了些粮油,我给你用上了,你也不用给我留那两个月饼。”我听后有点着急,分明用的是我家的,哪来生产队的补助?我正要说什么,被我妈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一切大顺肯定是看到了,他只木讷地说了声谢谢婶子就端起月饼一瘸一拐地走了。
中秋夜,我们给月亮敬贡了月饼还有自家种的葡萄。今年我妈多挣了些月饼,我们兄弟姊妹每人分到一个,而往年,只能分到一块儿。我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一直玩到深夜,第二天起床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我隐约听见老母鸡在唱歌,兴冲冲地去取鸡蛋。一出门就看见鸡窝顶上有几只乌鸦在争着啄什么东西。走到近前,原来是报纸包着的月饼。渗出油的报纸已被啄破,月饼被啄出个洞。我把月饼拿回家,我妈打开报纸,里面是三个月饼,最上面那个已经被啄的不成样子,但五筒图案的红戳印赫然在目。我和我妈都明白,这是大顺昨晚隔着院墙递进来的。
我妈将那个啄坏的月饼换掉,又用吸油纸将三个月饼包好,让我给大顺送去。我一溜小跑去了大顺家,只见斑驳的木门上挂了把锁,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我从矮墙探身到隔壁想打听一下大顺的去向,正巧桂花奶奶在门口坐着,老人沉思片刻缓缓地说,大顺一早就领着他爸走了,去清水河了。桂花奶奶双目失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永远都朝着正前方。她既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昨天下午大顺给我送来三个月饼,我让他们父子留着吃,大顺说他打了好多月饼。过了一会儿,他又提着三个月饼过来,说是送给五婶的,五婶不在家。我告诉他,五婶去城里看病了。他把月饼给我留下,让我转交给五婶。大顺这孩子从小就仁义,可惜腿残了,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在那边怎么生活……我已出了大顺的院子,桂花奶奶还在说话。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大顺和生根大爷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