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爱怀旧了。怀旧时的心情,又往往是复杂的。如今我想起四十年前遇见的一个女孩,心中便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二十岁出头,是一名石油勘探队员。那一年我们工区在安徽农村,有一天勘探测线经过一个村庄,我和一位合同工的工作点正在一户农家的屋旁。一个女孩从屋里走出来,我们便和她打招呼,说要在这里工作好几个小时。她很热情,忙去给我们烧水。我们问她叫什么,她也问我们两个叫什么,蛮大方的。女孩十九岁,清秀可爱,五官尤其漂亮。她父母都不在家,说是去外地亲戚家帮忙了。她很喜欢和我们聊天,但脸上却少有笑容。我们那时年少轻浮,就夸她如何漂亮,还说过两句风话,她便脸一红眼一垂,好一会儿不理人。从我们的话里眼神里,女孩一定看得出来我们两个都很喜欢她。那天的几个小时她一直陪着我们,有时我们要去看看测线,她也跟着我们。后来她忽然告诉我们,她已经定亲了,那个男的三十多了,是父母包办的,她不愿意。我们听了一时无语,也不知怎么来安慰她。平日我们都是盼着早点收工,那天我们的所盼却相反,但到了傍晚还是收工了,我们只得和她道别,收起设备向集合点赶去。
赶了好远一段路才赶到集合点,我们一个班的队员都上了车,是那种上面有布篷的卡车。车子刚开了没几步,她忽然从路边闪出来拦在路上。坐在驾驶室的班长赶紧下车问她,她说要找孙某某。班长以为我闯了什么祸,赶紧大叫让我下车。我下来见她拎着个包站在车前,大感意外,忙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带我走!”我吓一跳,忙说这怎么行。我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这是要逃婚和我私奔。我哪里碰到过这种场面,又慌又急,一连声说不行不行。她就两眼直直地看着我。我就说,我对她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家里也不可能同意。我知道这话会很伤她,但当时也是没有办法了。她见我说得这般决绝,便让我叫那个合同工,让他带她走。我就把合同工叫下来对他说了,他一口答应,我们就把女孩拉上了车。回到驻地,当晚安排女孩在女工宿舍住了,第二天早上合同工便辞职带着女孩回家了。合同工小我一两岁,浓眉大眼的,憨憨厚厚的,家是苏北农村的。
四十年后回想起来,我自然是为女孩高兴的,逃过了包办的婚姻,自己去追求爱情和人生的幸福。却也不禁要为她担忧,如果她和那个小伙子回去后就做了夫妻,不知道这几十年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真的就得到了幸福。当年和一个全不熟悉的人私奔,在她一定是万不得已,是一次赌,看到一点希望就先逃出来,也顾不得前面等着她的到底是什么,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与两个勘探队小伙子的偶然相遇,总是改变了她的人生了,她若一生过得不好,便也有我的一份罪过。但在她,却是勇敢地为自己的命运做了主,那时不顾一切地往车前一拦,一句“你带我走”,这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子,身上一时迸发出来的泼辣和叛逆,在那个还没有完全开放的年代,又在偏僻的农村,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当年的那一场私奔,我原可能是主角之一,而在那个女孩的心中,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此刻在写这一篇文字时,我觉得自己是连辜负二字都不配说的。那个合同工小伙子,和我住一个宿舍,就睡在我的上铺,我们关系很好,平常他比较听我的话。那天晚上知道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带女孩回家,我就对他说:“你小子回去要对她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