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冬夜来得早,静得也早。
从远处飘过来几声浑浊的狗吠,那声音被冻得瑟瑟发抖,显得诺诺弱弱,有气无力。
月亮高高地吊在半空中,圆圆的,白白的。
“爹,真好!借着月光能看清路!”我说。
“好个屁!狗日们三里地远就能睃见咱!”爹嗔怒道。
“月黑才好!”爹又加一句。
我便不敢再吱声了。
其实我肚里明白:有月亮没月亮都得去偷!家里的秸秆烧完了,后半夜全家要挨冻!
刚走出家门,一股冷风便很投机地钻进了我的脖子里。
“咝溜——”,好冷!我赶紧系上棉袄领口那颗扣子,然后默默地走出篱笆门。
爹随后也闪了出来。他扭身把那扇篱笆门拉过来“哐当”一声关上,然后把门框上的铁链子在两个门鼻上绕了两圈,就返身领我上路了。
其实走的不是路,全是地头岸边毛毛草草的小道!
爹在前,我在后。
村外是一片田野。
大黑影走得急,像风一样,嗖嗖的。小黑影走不上几步,就须咚咚咚地紧跑一阵才能撵上。除了月亮,谁也没瞅见这两个黑影。
爹手里攥了两条绳子,一条是粗粗的杀绳,他自个用。另一条是细细的绿豆绳,给我用。
路过几匡地,分明瞧见有一铺一铺的玉米秸秆!
爹却没停下脚步。
“这不是玉米秸秆吗爹?”
“跟上走!”爹呵斥道。
又走过两匡地,再越过那条干涸的水渠,爹才停下脚步。
这是外村的庄稼地,很大的地块。一铺一铺的玉米秸秆像一条条长长的棉被静静地躺在月光下,厚厚的,软软的,泛着白光。
把视线拉长,顺着一条条的棉被往远处遥望,田野的尽头有两座高高的相距很远的岗楼,东一座西一座,遥遥相对。岗楼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仔细端望,能隐隐约约望见岗楼里背枪的兵。村里人都叫他们老兵。
那是监狱的瞭望岗楼。
爹并不去理会这两个岗楼。老兵看管的是围墙内的犯人,不管围墙外偷秸秆的老百姓。
爹四周瞭望了一圈,然后对我说了一声“搂你的!”他就弯腰“哗哗啦啦”地拢起脚下的玉米秸秆来。
我也照着爹的做法开始动作。
银色的月光下,爹先把杀绳顺着犁沟一条线摆放好,然后把秸秆一拢一拢地搂过来横放在杀绳上。爹的身影好活跃,一会闪过去一会闪过来,像舞台上《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
我也手脚拨拉起身前的秸秆,双眼却在痴痴地盯着爹的身影。
只半袋烟功夫,爹面前的秸秆就堆起一人高。
爹还在急急地搂,我还在痴痴地看。爹是样板戏里的大演员,我是贫下中农的小观众。
月亮是聚光灯,爹走到哪聚光灯就跟到哪。这个舞台比村里的舞台大多了,大得看不到乐队在哪里。我先是小观众,倏忽又变成了台上掌鼓板的老师傅:“呛啋——呛!”“啋啋——呛!”“呛嘚来啋——呛嘚来啋——呛呛呛!”
死爹爹!老是跟不上我手里的家伙!
——其实爹真厉害!爹不比杨子荣差!
瞅见秸秆聚拢得差不多了,爹停下脚步准备打捆。
爹“呼啦”一下整个身子压在秸秆堆上,把这边的绳头穿进对面的绳套里,先拉紧一下绳子扎了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蹬住秸秆,双手拽住杀绳,嘴发一声“嘿!”但见那堆高大臃肿的秸秆就被杀绳束缚得瘦了许多!
爹把绳子打了一个结,站起来双手抓住绳子使劲掂量了一下秸秆捆的重量,似乎感觉还不是太重,便重新解开绳结,打开绳套,又往返两次从远处搂过来两拢秸秆加在上面,这才再穿绳套,再像先前那样双脚蹬秸秆,双手拽杀绳,嘴喊一声“嘿”使劲扎紧秸秆,这才算是完成了这件结结实实的被压缩过好几次的精美作品!
爹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扭身向我走来。
见我还没捆扎秸秆,他呵斥道:“过年就十五岁啦!除了吃你还能干甚?”边说边把我身前的秸秆“哗哗啦啦”拢起一个小堆,三下五除二就用绿豆绳给我打好了捆,然后把打好的秸秆捆竖在了我面前。
月光如镜,爹脸上的汗珠闪耀着晶莹的光。
爹喘着粗气,把他那捆比磨盘还粗的秸秆捆竖立起来,双臂抱起来上下墩了墩,然后转过去身子背靠秸秆,双腿马步蹲下,双手举起,手心向后抓住秸秆捆拦腰间的杀绳,嘴喊一声“起!”便见那捆秸秆就乖乖地被爹背起来了!猛一看,真像电影《打击侵略者》里面的火箭炮!那一根根玉米秸秆就是组合起来的一根根火箭炮筒,斜刺里朝向天空!
爹比杨子荣厉害!杨子荣只会玩盒子枪,爹还会发射火箭炮!
寒风中,火箭炮摇晃了两下,然后悉悉索索一颠一颠地往地头挪动,却完全看不到爹的身影。我也赶紧背起秸秆,一步一步颠向地头。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小路还是那条小路。两个黑影顺着原路颤颤巍巍往回返。不同的是,两个人影变成了两架火箭炮。除了月亮,谁也不知道那个大火箭炮是爹,小火箭炮是贫下中农小兔崽子我!
月光如水,黑影似车。
两架火箭炮一前一后颠回村里……
一家人凑到了土炕前。
“哧啦”一声,娘用火柴点燃一个带着歪把的好几层的干玉米皮,轻轻地放进炕洞里,然后把玉米杆一根一根地往里添加。顿时,清冷的屋子里一下子有了火光,有了热气,更有了生气。兄妹几个像鸟雀一样一个个都围了过来,这个拽一根,那个拽一根,竞相往炕洞里添秸秆。
火红的炕洞里,被兄妹们放进的秸秆先是“吱吱吱”地冒出湿气,然后身体慢慢地扭曲起来,眼看着白白的身体变成红红的躯壳。真怪!原来秸秆也有生命,它们在临死前呈现出不同的表现:憨厚点的不吭不响任你火燎,宁死不屈!尖刻点的“叽叽”呻吟,叫苦不绝!性格暴烈的则“噼里啪啦”誓死不归,骂声激越!
眼瞅着炕洞里各自放进去的秸秆扭曲变形,兄妹几个就冒出撩逗的话题:
“姐呀,瞧你撅的那个大红屁股!真不要脸!”
“二弟,你怎么也挺着个大肚子?怀上啦?”
“嘿嘿,三呀,瞧你扭胳膊蹬腿的,怎还跳起舞来了?”
……
窗外是宁静的夜,屋里是欢闹的人。
炕洞里的火光映红了娘和兄妹几个的笑脸,暖热了大半个屋子。
这个时候爹是最高兴的。
他独自坐在炕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在“呗儿,呗儿”地抽着旱烟。抽一口,嘴里“咝溜儿”一下,再抽一口,嘴里再“咝溜儿”一下,听见那个香啊!
“这不是咱村地里的秸秆吧?”娘仰脸问爹。
“哪能偷咱村的?让狗日的晋主任知道了还不批斗我呀!”爹说。
“批斗会不是专斗地主富农吗?咱是贫下中农!”我禁不住插了一句。
没人吭我。
“哪个村的?”娘问。
“铁旺。”爹答。
“我说呢,一瞧就是平川地里的‘金黄后’,杆长,叶厚,耐烧!”娘说。
“是种子的事?是粪足!人家临靠县里的养猪场!不愁猪粪!”爹弯腰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烟袋。
“给你个枣核儿栽地里试试,能结出西瓜来?”娘剜了爹一眼说。
“金黄后‘不上粪也扯淡!”爹看上去有些怒了,双眼憋斜过来,右手高高地举起了旱烟袋!
屋子里一下子冷寂了。
我脑子里忽然响起杨子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熟悉唱段,嘴里却冒出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台词。
爹眯了我一眼,“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正色道:“以为我真敲你娘呀?不能!不是舍不得你娘,是舍不得我的椿木烟袋!”说完又“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屋子里的气氛又欢快起来。
月亮挂在窗户顶上时,一家人上炕准备睡了。
炕上真舒服!
爹真厉害!爹比杨子荣厉害!杨子荣还要穿虎皮大衣,爹和俺们只穿个背心就足够了!
“嘎巴”一声,爹拉熄了灯。
“这两捆秸秆够烧五、六天了,明晚就不用出去了。”娘说。
“要去!趁早多存点吧,铡柴机不用几天就过来了!”爹说。
“啊?明晚还要去呀?都快累死我啦!”我大发牢骚,却把声音都捂在了被窝里。
月亮往西挪了一个窗格。
爹打起了鼾声。
那声音抑扬顿挫,长长的,甜甜的,是那种带磁性的,像是在哼唱革命样板戏。
不是杨子荣,也不是李玉和,像是阿庆嫂的唱腔。原来这个粗手笨脚的老爹肚子里还藏有音乐细胞!
娘和我们兄妹几个也都不吭声了,一个个静悄悄地往梦乡走。
有爹的鼾声作陪,一家人才能睡得着,才能睡得倍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