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里,父亲提出想吃香椿头,母亲便买了一些,炒鸡蛋。
听母亲说,现在香椿头特别贵,都是按两卖的。整个菜场也只有这一家有卖。
一盘香椿头炒鸡蛋,灰绿色的碎叶片糅杂在一团团鸡蛋里,卖相很不好看。闻起来冲鼻子,很涩。
父亲笑了笑,说,他小时候家里人都爱吃香椿头,唯独他不爱吃,尤其闻不得这苦涩的气味。家里炒香椿头的时候,父亲便只拣别的菜,盛碗饭,远远地跑到房檐下蹲着吃。后来父亲到南方来了,发现我母亲家里也吃香椿头炒鸡蛋。父亲就想,尝尝罢?不料这一尝,便迷上了。
父亲还说,以前香椿头很常吃,不像现在,少得可怜。
他小时候家在北方农村,村子里普遍穷,菜少。尤其到冬天,地窖里一摞大白菜,一摞土豆,一堆白萝卜,轮着吃。到了初春,天气还未转暖,剩的不多了,村前几排香椿树却抽出了新芽,我奶奶便去摘一箩筐新鲜的香椿头回来,炒鸡蛋吃。这便是全家人(当然除了我父亲)在初春时一点生活的新意与期盼了。
后来呢?
后来,有了公路,有了卡车。北方一个贫穷小农村的冬天再也不止大白菜、土豆和白萝卜了。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菜从车上卸下,涌进村口,涌进奶奶的箩筐。香椿头不再是人们维持生计的必需品了。逐渐的,香椿树自开自落,无人去采,无人去摘。
最后,香椿树被砍掉了。
父亲沉默了。
我尝了一口。香椿头的味道很浓,浓过鸡蛋味儿,浓得像雨后空气中饱和的土壤的味道,是树根的味道。很涩,却坚实,一下便能沁到心里去。
这番味道,父亲小时候不爱,长大才明白它在生命中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那是一个贫穷的村庄,一个贫穷的时代的味道。
香椿头,已然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了。
如今,我爱吃的,多半是甜腻的,亦加醋加辣。那种味道仅停留在舌尖,而难以弥漫到心头去。带着香椿头那般浓郁气息的东西,我恐怕这辈子也吃不到了。毕竟,我的日子远没有我父亲小时候那般苦涩。
或许,只有那个苦的年代,才爱香椿头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