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是他乡

西风正伺机穿户，檐马不被收买，风方至，铃先报，仅几声，点破关中万顷秋。

屋外寒凉，一天凛于一天，冷霜可醒骨。今秋，以雨水启程，再以雨水落幕，偶遇阳光，亦虚有其表。或霁或黯的日子，与我无碍，行走的旷途上，还须不惧风雨。

不觉，堂前已秋深，商风渐吹送旧庭木，黄叶纷纷应声唱和，几番此咏彼舞，一派契合。

一夜风吟，遍地篇章。

窗外远山，隐身茫茫低霭，如是行人不确定的前程，一半烟遮一半云埋。山与人同，各有背负，沉默的担当分明可见。山与人不同，山以不移为稳，人以奔波求稳。

人似一介渔舟，秋风征棹，水远山长，是初暾里的早行客远，是晚霞中的返楫舟归。出没风波里，水烟寒，江路险，晓夕瞬变的风涛，把历程的炎凉得失看个真切。

似独舟的渔人，雨笠烟蓑，夜寐夙兴，萦怀的，都是些关切渔弋渔事的本分。水村市镇，万家灯放，那晚归的人，用着最后的力，默默挽绳缆，驻船停棹，仿佛暂时拴住一路飘摇不定的命运。

雨，又浩浩荡荡启程，在我出行前晚。这雨水的一起一落，催促深寒的进度。

黄昏中，风不减，雨步紧罗密布，乌云似战马翻飞，何其壮观，同了不可避免的平生况遇。

秋冬的南北奔赴，多少一些不情愿，逢严风黯雨叠加，行路更难。

其实，几场雨，不足以扰行程，雪雨霜风，我倒无过多在意，气象之幻，变化在空中，那是云端的操持，人是地面的过客，打理心绪里纷落更迭的风起云涌，即好。

羁路上，雨，亦时作时休，旋至悍然滂沱，忽又悄无声息。眼前的路，与秋光一起生出沧桑，寒意无处不在，林木尽沐。

客岁经年，一路作着征役无歇的功课，心念里一直在回家的途中，抵达却遥遥无期。时常，心仍于梦里着意构画，人总被自己行踏的跫音唤醒。

夜坐，最易起归心，又是他乡。望烟江历历的沉秋，又一年橙黄。

游思骋怀之际，方将一缕缕卸下的疲惫推出窗外，你的邀迓破门飘然而至，令逆旅的羁客心生一盏灯火。你欣喜的语句从电话一端传来，不容我思虑推辞。

你高兴，说，今个儿须酒，才应景。

我倒觉得，秋雨晚凉，西风雁行的关口，烹茶漫饮不失为一桩乐事，初火新烟沉香，更能以平静的襟腑回观忙乱的尘事。

你的样子，像是备足了彻聊通宵的话资，也好，我们就近打一壶江湖年月，今晚对酒当歌。

人未到，你已备好洗尘酒水，在等。

行抵任何一个城市，诸事毕，我几乎不停留，拎了简单行李，返程，走。

此次差旅，托友人期间代我签收包裹，我的行踪，便接力到了你那里。这些年，我们各忙碌属于自己的天地，终日驱驱，更是乡关迢递故人难逢。我嘱你理好家事公事，再聚。

独来独往的久了，也习惯了，我出行每至一城，从不扰此地的旧雨新知。

见面对坐，挽袖置酒，竟挽来一襟柔韧的豪气。引杯添饮，一番把箸击盘笑闹后，相对沉默。各自将藏心的笃挚倾囊而出，斟给彼此，与酒一样醇厚，言语多少，无妨。

“料想你总在路上，珍重。”你行壶。

“时常散步散的远了些。”我移杯。

夜来初定，就着一壶酒暖，散漫生性，这是化繁为简的时候，得来三两盏后的清明与糊涂。

止此，竟不愿再移步往任何去处，所有念想暂无踪迹，这一时，心无旁别，手无寸铁，不再匆忙赶路，不必迫于解释，生世之趣，简单在一饮一啜间，自由而安宁。

白天风尘仆仆，黄昏踩着倒映路上的身影，夜晚，我们一一返回自己，与自己的影子重叠。

“繁华大千，人人都道释然，真要屈指数来，却也无多。”我转动杯身，其上有画，独钓寒江的蓑笠翁。

“做不到本来无一物，就做个勤快的拂尘者。”你的面容，极温暖，接着补充：“包括对浅俗的沉默、对喧嚣的避让、对愚蠢的包容。”

“包容二字，如今使的娴熟了。”我笑。

老酒力醇，引兴杯长，时间慢下来，被一盏盏斟酌。明明是倾壶倒杯之酣，你还要酒曲饮出茶汤的平静、酒色漾出茶气的平和。你轻歌，我慢斟，醉与醒又有什么分别。

壶杯解人意，不盛往来的悲喜盈歇，此时，风涛不止的尘世，我们暂不理。你称，今时你我，虽微躯，却也冰雪洗心、霜露革面，一蓑烟雨未必尽如人意，倒也能笑看机巧世态，还能自扫酒后瓦解的块垒，依然信着前路，依然心生热爱。

你说，从前总嫌“不够”，总在拼力而求，觉得生活不够、拥有不够、付出不够，系恋眼下，无休无止，应了那句见人人怀刀斧、不见山花红映。诸事用意过重，重则我为物泥，丢失许多生趣生机。遂在独处时，脱絷维、生两翼，再找来那把慧剑来，斩烦恼用的。

我不禁莞尔，你所言种种，亦是自家往日样貌。

时光沉深旷远，却非处处可喜，尘世的行走，历来无边无涯，太多愿景石沉大海，太多至情褪落无色。

不是事事均有解，我们早已不再处处要答，途中的疑问也寥寥无几。沿路悲喜的参有，以怎样的比例勾兑，已不重要，任何来的东西，或不一定是最终结局，世间无绝对的是非对错，有的只是经历，然后取舍，然后整理行囊，继续前行。

生计，生活；读输，独梳。大抵如此。

你说，虽知，求安心需先断己妄，但是，人浸在活脱脱的现实，不可能不被牵连。

你说，偶或身不由己陷入漩涡、无法自拔时候，我干脆潜入漩涡底部，看个究竟，才发现那里不过盆大个圈，海面上的兴风作浪，不过虚张声势，真相不过如此。于是便从侧处游走去，因为不能直上，上面的漩涡虚威仍然很大，能将人吞没。人有时需迂回，救赎自己。当终于找到想要的答案，发现它最是无用。

灯半昏，酒半酣，貌若多情的夜，偏遇我们这等不解风情之人，夜阑只得敛起妩媚，还回清宁本来。

极不擅长起句风花雪月，我心眼拙，只看到浮生的风尘烟火，还有艰辛和疲惫，无法摇笔将其勾勒的婀娜旖旎且一片静好。也罢，我宽宥了我的拙笨。

无休止的秋雨路上，并无诗意，确是做不到将漫长的羁旅与物境的萧索，描绘的诗情画意又妙不可言。

好比风雪夜归人，想来，炉汤沸火，映一屋融和，那围坐红炉前煮茶烫酒者，望窗外纷雪，闲捧酒暖茶香，定是诗意盎然。而泥泞寒寂的途中，神骨俱冷，那风雪中奔波之人，一定没有诗意。除非，风不够冽、雪不够疾。

虽一身宿命，一路上，我们不肯被现实的莽野招安，却让心内不死的初衷斩获个彻底。不曾妥协于世间形形色色的变迁与命运的跌宕，虽无奈也无怨，却甘愿归附于始终保有的、那些不断延续下来的庄严与恪守。

你说，世间少有完美，难遇完满，求美满，本就是一桩遗憾。

“这么多年走过来，自己是自己的解药，别人无能为力。” 我斟盏，送服。

“解铃人，自己是渡自己的船，还需舍舟登岸，莫束缚了视野。”你回眸，澄澈如镜。

“任何选择，大都行踪不定，一路求证，一路取舍。”相视颔首，一笑。

“人皆被两条路牵扯，须走的世路与向往的山路，得先走好世路，才可见山路月明风清。”你轻拢慢捻的语度。

“且以红尘烟火，滋养心底尚存的山水。嗯，世间烟火也妩媚，总会偶遇几抹心头好。”我常能在转弦之际，寻到空隙，替自己解围。

又一岁荣枯。秋天过后，该枯的枯，该落的落。

似乎万事到秋来，都摇落。也好，秋冬是终点，也为起点。返无，再有；释旧，再新。褪去春夏的千姿百态，回至寂然，凋敝的斑驳是来年新芽萌生的桑田。

秋冬收，天高渐作低幕，物象敛藏，尘归尘、土归土，均得其所，烟消缘散。该走的走，该藏的藏，各归故源就里，一切，皆成了曾经，像那些曾以为过不去的关口，转眼就成了他年之景。

大片的雨云又在聚拢，窗外急流黯涛，现实被冲蚀的愈加骨感。黑漆的前路，迢迢渺渺。

你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说记着千万珍重自己。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风雨欲来，我顾叹半窗孤光。

“总有新晴，记着所有的好。”天涯将去，你见赠一轮红日。

相逢不忙归去，你一再嘱。

这些年，我像个忘恩负义的人，只在羁旅途中，才念起家的好。平日倥偬，家的意义，即是一餐食一枕眠，我连多看一眼、多温存一晌，都忽略。

其实，即使今时你不忙挽留，我已一反常态，忘了想家，不记漂泊，惟有心中无限感恩。

“明日，又将万重山。”我浅语。

“愿逢柳暗花明的宽喜。”你深祈。

奔赴的脚步，总赶不上不断延伸的路，我们是自己的参照，一程再一程。

对于一些人，所有的修行，都在路上。

依旧行人，依旧风雨压境的浮生。此刻，尘埃几字，载欣载奔，记是年曾有此一聚觞。

天南地北，不过两履霜，又频教风梳雨洗，一切曾经是这样，一切如今还是这样。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念此一句，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