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着对面那栋楼“长”起来的。
去年搬了新家,对面还是一片空地,杂草丛生。没几天,来了一群人,空地周围竖起了围挡,挖掘机开进来了,大卡车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不久,地基就打好了,大塔吊也神气地站在了空地中央。
于是楼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上“长”。站在我家窗前,就能看到楼中间,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身影。有时候,他们弯着腰,我知道,那是在捆扎钢筋;有时候,他们搬着东西,我知道,那是在运送浇灌水泥;更多的时候,我只知道他们在太阳下面忙碌,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做哪一项工作。
清早起床,我就看到他们已经在工作了。晚上回家,他们还在工作,甚至,到了深夜,如果开着窗户,还能听到机器的轰响。有人劝我投诉:“深夜施工扰民,可以举报他们。”我沉默。关上窗户就能解决的问题,让那些劳累的人多挣一些加班费有什么不好?只要不影响到别人,西服革履深夜在写字楼加班赶PPT,和深夜在工地扎钢筋运水泥,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吧。
谁不愿意夜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谁不是被生活追赶?
楼“长”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已经到了十几层的高度。星期天早上散步,我特意到那栋楼下,近距离看了看,忽然发现,他们晾晒的衣物里面,有女性衣服。这么说,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捆扎钢筋、浇灌水泥的人里面,有不少女人么?
做工程的朋友笑我幼稚:“他们有不少都是夫妻一起出门干活,晚上拉个布帘就是单间啦!”原来是这样,对面那栋灰扑扑裸露着水泥的楼,在我眼里,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温度和色彩。
谁能说,钢筋水泥的世界,没有生活呢?
有一天,我发现他们的简易宿舍里,住进了十几个小孩子,这显然不是幼儿园和小学校,而且,穿着口音,明显不是本市人。我很疑惑,那么多小孩,住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我看到穿蓝色工作服的一男一女,笑呵呵牵着一个小女孩,到小区的小超市买东西。小女孩兴奋地指着一个小芭比娃娃:“爸爸妈妈,那个我可以要吗?”
我明白了。那些孩子是对面那栋楼上工人的孩子,现在暑假,他们和爸爸妈妈团聚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我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我开始知道,正在“长高”的水泥大楼里,一件件斑驳的蓝色工作服下面,裹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是某些老人牵肠挂肚的孩子,是某些孩子翘首以盼的父母……
对面那栋楼终于封顶,终于完工,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红地毯、鞭炮、记者的相机……那些人影里,我没找到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城市广厦千万间,每一栋都是这么长起来的吧,那么,我自己住的这一栋,也是这么长起来的了。
对面那栋楼已经长成,但我还是时常想起,想起那里的蓝色工作服,想起那些女性衣物,想起那个小女孩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