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最大的特点是安静。夜雨虽不小,因为没有宽阔的树叶可打,落在窗外的草地,和板栗树枝,落在李树梨树细叶上,只听得见簌簌声。二叔楼房旁边的巨大芭蕉叶是雨水的敲打的乐器,但由于隔得远,且疏于管理,新长出的叶片少的缘故,几乎听不见回声。楼下的樱桃不久前凋谢了花朵,结出米粒般大小的果实,翠绿的小小的果实,樱桃未红,芭蕉不绿,雨打不着,夜晚就沉闷些。出门上洗手间,才听见急促响亮的声音,那是雨水打在外公盖柴堆的废旧的铁皮上。哗啦哗啦的,老旧屋那边的屋檐水声音也听得见。四野茫茫,东面窗外的大山,南窗顺山大片丘陵沉寂,夜色一路绵延,眼前的远方的,极少有变化,它们共同组成庞大的安静的网络。
清晨,沁凉的微风和各种花香弥漫,清新的空气诱惑得人们想大声的喊出来,面对山中树木,面对蔬菜和李花梨花,自然的深深呼吸。
春天和冬天最大的区别,是各种各样的鸟飞翔,鸣叫,大多叫声短促而欢快,短距离的起落。从这一枝头起飞,到近处的一枝落下,想要盯住自己的尾巴一样,旋转一圈急速降落。和花相乐,和自己逗趣。枯树一年一度发芽开花,那几只小鸟一个占据一树,等会交换占领,相向唱和,比赛谁的叫声更短促,戛然而收的效果谁最好。有趣好玩,大多数时候,我会融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其中一只鸟或一棵树,当然,也可以是近旁的一只蝴蝶,一只蜜蜂。但有时,我纯粹是一个欢乐的局外人,一个太明白自己作为人的处境的人。
到半山腰了,松树林下的那条小路,等候我已经很久,一晃就是前年冬天了,我的写生集《山居小记》写了六篇,打算去年冬到今年初春写六篇,今年夏秋再写近十篇,冬天小结成一本,以此作为山居写作的一个小部分,或是作为乡间生活一个序言。
我想做的是,一个人的生活的主宰者。
路途中偶见小溜小块菜地,用枯树枝或者蔑片编织的栅栏围起来,说明山中有人户,但从菜地的荒疏和栅栏的脆旧来看,这人户又不常住于此。可能常在尘世生活,又有遁世的念想,伤害的程度越深,回来的时间越长,菜地就经营得越好。所以,这里的栅栏越旧,我反倒替他们高兴。
昨天下午,我们在来凤通往健龙的公路边,玉林村的高水渠下拍照,顺水渠沟槽往大山方向拉长镜头,突然发现半山腰上一片辽阔的花,白茫茫一大片李子花海!和高洞渠下李花丛林里挖土的李大哥闲聊,他指给我们去看李花的路。顺着弯弯曲曲的机耕道往山上走,去年作过一首《李花白》,对自然绽放的李花,怀有深深的感恩:
复活是每年春天的盛事。沉睡的欢乐,
钳制的自由,冰封的幸福,被遗忘的惊喜
多年不见的大好春光,汪洋恣肆,决堤而出。
这是我的家乡,极目远眺李花,大片的白,
自信的白,今天回到了主场
我爱上远远近近的每一株树,和其中的
每一朵花。耗费整个冬天的思量
我要一次性付出,叫来初春之殇的人,一起徜徉。
原来花朵之上,都有路径
冬天枯断的经络,被洁白的花香焊接
我走过小径,尾随命运的穷途。
是的,没有你的指引,我每天都在,背道而驰
终于到达那片李花的附近,但没有路可去,望着那个方向兴叹,正悻悻然准备返回,恰遇一个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从更高处下来,对话得知他就住在山上,他指给我们看,再往上走一点,有一户人家,屋前有路可以直接到达李树林。于是奔老屋而去,路过门前小路,拍了好几张掉落地上的笋壳,表面上黄黄的细毛,褐人,母亲用层层笋壳给我们纳鞋,小时候过年时穿上新鞋去邻里炫耀,隐隐约约听见鞋底干脆的声音,新年的声音。我们绕过老屋侧面的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平坝,进入野草遮蔽的土路,李花就在眼前!免不了一阵啧啧称奇,拍照,爱人叹息,要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李花凋落处,有了细细的绿叶长出,后来我给李花美篇小辑命名《深山李树:绿肥白瘦》。
山中雾气渐渐浓郁,斜织的雨丝开始密集,我们原路返回,再经过老屋时,拍屋瓦,窗门上的蛛网,斑驳墙壁上的模糊不清的口号,厨房猪圈,和竹林下一架厚厚灰尘的小巧的风车,我们试着握住把手,但早已摇不出风声。每次回家,都会经过一些老旧房屋和院落,往往是,老屋门口还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在眺望,回忆,还是在一天一天木然度过孤寂的时光?去年徒步,进入来凤山中,像我儿时生活过的一个巨大院落,早无人迹,显得空寂倾颓,引人感伤,那些岁月,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每天的徒步都有收获,今日下午由高洞渠下,左面公路顺山步行,中途沿一条机耕道上行,偶遇无名水库,水枯竭至正常水位的三分之一,我称之为浅水湾,水库北侧又见大片李花,惊喜,摄影数张;沿山底草树丛间小径前行,又遇一潭水,清澈见底,翡翠一般,天空倒映水中,我又名之曰翡翠潭。留连不舍离去,拟做过专题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