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向西,总有火车追着我:“慢些走呀,让我捎上你。”我一转身,它就变成了风。一路向西,总有风追着我:“好喜欢你穿的这身花衣服。”一转身,它变成眼神好奇的当地人。一路向西,总有当地人追着我:“多住几天吧,再喝两杯……”一转身,就遇见另一个我。火车仿佛一根针,风是线,从内蒙古出发,把地貌不同的宁夏、甘肃、青海、新疆,全缝补在一块了。“好喜欢这件穿不上身的花衣服……”继续向西,走到头,我也想变成绣花针,让漫长的国境线,从我眼睛里缓缓穿过。
风停在电线杆上,雨停在半空中,就是不落下来,像因为自身的沉重而微微下坠的星星,所有的景物都施了定身法,停在那个夜晚,不再往前走了。只有诗句依然在涌出笔尖,只有笔尖依然在纸上移动,只有被诗人的手揉皱的纸,依然在疼痛,只有那只手,依然在抓紧德令哈的衣襟,不愿松开……德令哈一动也不动,为了等待那位伏在酥油灯下奋笔疾书的诗人,把空气中的下一首诗写出。“嘘,小声点!”它用食指掩住嘴唇,阻止了我的探望。“让诗人继续活在那个夜晚吧,他一旦停下,就会变成雕塑……”可我,偏偏想在这座高原上的小城,为海子立一尊塑像。
天上有云,水里也有云,和我脖子上挂着的哈达连在一起。我想模仿鸥鸟,在云端飞行,低头寻找自己倒映的身影:嘿,经历了风雨,他还是那么年轻!打造一座雪山,需要多少白银?青海湖畔的油菜花,看得我眼晕,就像熔化的黄金……没有人打听,我来自香港还是北京,过去的故乡全部失效,记住火车经过的地方就可以:德令哈!来了就不想走,走了还想再来,你不属于它,它却属于你——越近的地方越远,越远的地方越近,我跟放羊的卓玛是邻居。每走一步,都踩痛大地的神经。该怎么说呢:我不是个仙人,却来到仙境。
青海的油菜花,在南方的油菜花谢了的时候,才开。青海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要来得慢几个月。也许原本就是从南方赶来的,一路催促着油菜花,就像游牧者驱赶羊群,从一块草地换到另一块草地。春风构成一列漫长的火车,车头驰进德令哈,车尾巴说不定还留在杭州。想到这个比喻,风声在我耳中,变成车轮哐当哐当的碰撞,沿途吆喊着:快开花呀,快开花呀,再不开就来不及了……可不是吗?当我来到青海看见油菜花,如同参加一位老姑娘的婚礼,日历上已标明是立秋了。她呀真有耐性,等到雪化了,草青了,人们看傻眼了,才隆重地把自己嫁出去。晚婚使青春期像橡皮筋一样被拉长了。
二
昨天走了四百里,今天走了五百里,终于遇见一位古典的英雄:一头野牦牛,横穿公路,拦住我们的面包车。急刹车。心悬到半空中。需要买路钱吗?还是招呼我等下车决斗?连按喇叭的勇气都没有了。它红着眼睛瞪了半天,见这些陌生人没有应战的意思,才甩着尾巴慢悠悠走了,算是放我们一码。在青藏高原,总算遇见一位活着的王爷,那架式使我们不敢否认这是它老人家的地盘。“江山是你的,借个道总可以吧?”幸好它对这类有借有还的事还挺大方的。
你信不信,它随时可以变成雕塑。低头吃草,或者扭着脖子看我,任何一种姿势都透露着青铜般的尊严。你尽管认为它是傲慢的,仅比雕塑稍快一点点,以证明自己是活着的。换一个角度打量它,获得新的发现:两只弯曲的角,总有点别扭,似乎还可以摆正一些。粗糙的皮毛微微放光,沾满草屑,像正在等待加工的毛坯。还闲着干嘛,伸手去抚摸一把,留下指纹,有本事的话还可能改变它的造型。那变得温驯的表情是你塑造的。如果愿意,就把它牵回家,当成一尊真正的塑像来供养,惟独那根时常摇动的尾巴,泄露出自己不安的秘密。
用牛粪饼取暖的人们,有着最干净的火,和最干净的灰烬。喝一口青稞酒,闻一闻火堆里散发的青草味,从里到外,都不再怕冷。你也一样,跟他们挤坐在一起,在火焰的撮合下,连你的影子,都加入了另一个家庭。借着火光洗一把脸吧,为了对得起他们那最干净的表情。如果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洗一洗。牛粪饼点燃的火,散发出青草味,比香皂还要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