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吃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金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髟委][髟有],半截垂在地下,天二评:好头发,可惜不久要剃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发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辞行自带来。”黄评:银子去矣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来特候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黄评:嫖*经尚未读熟,何谓渊博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齐评:正在得其所哉,何云失所。黄评:无处借银子,故曰“失所”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有一两件小事,黄评:嫖*兴正浓哩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天二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齐评:可謂預办后路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黄评:金修义已知银子又借来了,不逼完不肯干休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发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黄评:写得出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天二评:径称“你”者亲之也往日发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虏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黄评:尚有一百五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黄评:先生也会相助設骗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天二评:合着黄連不怕苦邪?后來單吃黄連的日子多哩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黄评:只剩一百五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黄评:那知是国公府银子买的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黄评:要做太太便梦里做太太,并非“胡枝扯叶”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什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爷,黄评:南京一带称僧尼皆曰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齐评:带叙带伏。天二評:觀音菩薩不保佑。頂補的快來也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黄评:总不脱国公府,不料九公子一去,国公府无灵矣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黄评:凡提陈四老爷从不曾脱却“国公府”三字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金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天二评:「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黄评:青天白日还有些害怕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黄评:“老太”亦土称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什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黄评:是老太口声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齐评:人到着迷之時,虽有良言何能入耳。天二评:董老太太偏料得出四相公這些事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天二评:观音菩萨真忙。黄评:观音菩萨惯管这些帐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唧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天二评:恰打動姑娘心病。黄评:正合姑娘之意,岂知华盖星灵,贵人星不灵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天二评:瞎子算完命可去矣,却缘作者欲渡到陳和尚,不得不累虔婆破費點心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
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这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把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黄评:借此递到陈和尚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齐评:过接轻便之至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的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齐评:的是妙语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黄评:妙妙,未做和尚先会学参禅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帐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帐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甚么混帐处?”黄评:却是正派,且是名士诗翁。天二评:较杨老六似胜一筹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欢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黄评:视妻子如敝屣,真能看破红尘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齐评:可謂除了死法有活法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天二评:「摸了過來」「摸着回去」寫瞎子如畫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黄评:真大解脱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天二评:立地成佛“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天二评:何减嚴君平賣卜。此是陈和尚入道诗。黄评:绝倒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黄评:真大自在
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黄评:是事隔多年以讹传讹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齐评:聒聒而谈,可发一笑。天二评:冬瓜缠到茄子里,看他有對有证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黄评:前文赵先生分得是四支,卫先生分得才是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陽低’,黄评:书中“桃花何苦红如此”二句外,复见此句,真是吉光片羽。但不知此句从何处抄来?以西湖为莺脰。天二评:西湖雅集衛体善先生分得「八齊」,此起句未知是否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天二评:名士口氣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天二评:名士口氣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天二评:畢竟名士之子,的派真传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黄评:后文所谓摆出名士脸者,即在此等处也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天二评:此即陈和尚所谓譬如猪不生这个头也。黄评:说不过他,又妒他是名父之子,只好赖他冒认父亲。小小滑稽真令人喷饭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黄评:“跳起来”是土语,犹言算起来。凿凿亦土语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黄评:此“凿”字是以拳头指骨打头,如木匠之凿也,亦土语凿的生疼。天二评:此吃亏在光头拉到桥顶上,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齐评:如此挽合,藏过多少事情,真是妙笔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黄评:可要喷饭否?先生善谑,风趣可想。相打只为摆名士脸耳,争做名士至此,二人可谓极情尽致矣。先生描写世情,可谓不遗余力矣。嫉世之心为何如哉!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齐评:只怕日子也不消揀得。天二评:此句却也老实
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黄评:题目倒新,可惜失传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黄评:没有管家了,银子已完,哪得不闲撞陈木南道:“因这里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齐评:只怕未必爱的是诗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黄评:滴滴归源,一定该作诗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黄评:又挽前文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黄评:至此始了权勿用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天二评:看他從來賓樓渡到陳和尚,又從陈和尚渡到来賓樓,過接无痕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天二评:前云「請姐夫到里边坐」,此云「四老爺請坐下罷了」,兩文相照。黄评:坐下加“罢了”二字,声口便不好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天二评:一尊天貴星竟不得上楼。黄评:面都不许他见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黄评:回来要多带钱来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黄评:难堪难堪,嫖*客下场头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黄评:魇子下场头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天二评:「屁股也不朝你了」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
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黄评:到明日寺在和尚不在了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黄评:果然屁股也不朝你了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天二评:只好自己背铺盖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天二评:呆鸟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齐评:火坑里能跳出自身还算乖的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天二评:以前賣假人参骗他银子不少,这几两只算得找还他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黄评:“晃”读去声,亦土语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天二评:丁言志想来不吃猪頭肉,故有积攒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称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黄评:也不知拆了几千个字,尽送与乌龟了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黄评:揖曰“大揖”,笑倒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黄评:也有好几个字的钱。天二评:是新鲜拆字下来的。花梨桌上從未放此二十个钱,真是玷污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齐评:你怕看名士脸面,那知名妓脸面更不易看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黄评:妙在“悄悄”,然二两多银子得见聘娘一面,胜木南四百银子不许见面多矣
虔婆听见他讹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讹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天二评:胸中挟一个太太故也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黄评:有取打之道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天二评:前半个梦不曾应,后半个梦倒应了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鬏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天二评:可有剃发诗?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花娘算命,即递入呆子论诗,挽转陈四先生,藏过偎红倚翠倒箧倾筐一段情事。何笔之轻便乃尔。若必逐细摹写,则劝多于惩矣。只此淡淡着笔,已觉不寒而栗。
陈思阮弃妻削发有四大皆空之意,乃独于名士不名士,斤斤较论。甚矣,名之中人者深也!
【黄评】
写聘娘聊备一种人,欢喜相与官,想做太太,不出功名富贵四字。功名富贵四字开卷写一总甲,末卷写一妓女,可谓淋漓尽致矣。名士则写到拆字之陈和尚、丁言志,亦可谓无美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