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前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同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吴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陰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颔下一绺山羊胡 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吴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 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 。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 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陰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