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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七涧桥凶案

木在南边
木在南边
发表于 2022-06-04 18:13

蜿蜒曲折的嘉陵江 ,自陕西嘉陵谷奔腾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纳了涪江 、渠江 两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宽阔的河道。三条江 水横穿过附近的华莹山,造就了闻名四川中部的嘉陵江 小三峡,自古以来此处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胜风景区。三江 交 汇的合州郡(今称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陆运输的要冲。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产红桔、油菜籽,堪称川中的渔米之乡。

清咸丰年间,合州郡出了一桩轰动西南的杀人案,由于贪官昏愦,恶吏营私,几乎将一位清白贞洁的女子定成奸婬之罪。幸亏总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机智精细的县令,历尽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凶伏法。合州人命案断清后,这三江 交 汇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们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处旅游胜地,而凡是到合州来的人,总喜欢听人讲述一下这个案子的始末。

咸丰年间,合州城东的七涧桥,住着一户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名叫鞠安,这年也二十岁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为妻,新婚刚过尚未生于。鞠氏婆媳两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刚刚四十出头,由于肤色白晰容颜清秀,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媳妇周氏过门以前就是七涧桥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几分妩媚。因此七涧桥的老户都说鞠家祖上有德,代代进美人。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传的治疗蛇伤绝技,专以行医为业。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么样的毒蛇咬伤,只要还有一口气,送到鞠家无不手到病除。因此,鞠家蛇医在方圆上百里内颇有名望。鞠海为人善良,从不恃技要挟病人,所收医资很低,碰上贫困人家,还常常倒贴药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并不十分富裕,仅仅维持淡饭粗茶而已。儿子鞠安,与父亲秉性相同,除了行医外还兼种农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图名利,但一家和顺,日子倒也十分圆满。

这一年秋天,七涧桥柑桔大丰收,山上山下红澄澄的柑桔挂满了枝头。果农们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硕的柑桔采撷回来,家家产户的院子里都摆满了桔筐,人们喜笑颜开,算计着卖掉柑桔后该添置什么东西,整个七涧桥处在一派丰收的喜悦之中。鞠家也经营着二亩果园,由于鞠安为人勤劳,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还要好。婆婆向氏这几天高兴得合不上嘴,整天与儿媳妇周氏侍弄新收获的柑桔,忙得连饭也吃不好。好容易把树上的桔子摘采完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向氏特地做了几样好菜,还拿出轻易舍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丰收饭。晚饭以后,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兴奋之中多喝了几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离席睡觉去了。向氏带着儿媳妇又忙碌了一大阵子,看看时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时节,天气寒暖不定,白天还觉得有些热意,到了半夜山风吹来,竟使人感到秋凉了。向氏特地开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给儿子媳妇送去,后又给已经睡熟的丈夫盖上,自己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由于白天劳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觉就睡到了黎明时分。醒来后天色还没有大亮,一缕清淡的下弦月透过窗扉投洒进来给屋里增加了几分清冷之气。向氏翻了一个身觉得炕里空荡荡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却没有在床 上,等了一阵仍不见回来。向氏不觉一惊,赶紧起身下地,到院内的厕所去寻找,仍然不见踪迹,半夜三更老头能到哪儿去呢?向氏头脑里猛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就摸索到儿子的房前呼唤鞠安,谁知屋里只有儿媳妇一个人应声。向氏这才真正着了慌,急忙把媳妇叫起来,婆媳二人端上盏油灯,战战兢兢地向大街门走去。大门前,原来紧插着的街门被打开了,显然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发现离家门十几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向氏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了,三步两步奔跑过去,俯身一看,躺着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湿漉漉的满是鲜血,用手在鼻子前试了试,早已断气了。再往前观看,离鞠海十余米远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周氏慌忙扑了过去,发现鞠安也倒在血泊里,尸身已经僵硬。一夜 之间,大祸骤降,年轻的婆媳俩不觉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四邻,人们从家里出来,看见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发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经哭得变了声,那种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泪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缘好,现在遭了这样的横祸,乡亲们岂能袖手旁观?大家劝慰的劝慰,搀扶的搀扶,还有那明白事理的,飞快地去请地保。凶杀的现场,早被几位上岁数的人派人保护起来。不一会,地保请到了,杀人现场的情况一目了然,鞠海父子双双惨遭杀害,查遍左右没有发现凶器。这样的大案子,在七涧桥还是头一次发生,幸亏地保十分精干,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两领竹席将尸身遮盖起来,同时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门报案,等把一切料理完毕,天色已经大亮了。

合州知州荣雨田,本是一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只因家道殷实,花钱捐了一个七品官衔,又到处运动,买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这样一个肥缺。这个人当官以后,倒并不贪赃纳贿,只想保住这用上万两银子买来的官儿。因而对上极尽阿谀奉承,对公务却懒于料理。合州的民情、经济他一概不问,当了两年知州,连合州管理的地盘有多大都不清楚。州衙中的一应事项他都交 给书吏办理,每天只是糊里糊涂地在书吏草拟好的公文上签字画押。书吏们也乐得知州大老爷“吃粮不当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杀之权,所以对荣雨田这位糊涂官还处处庇护,官吏之间关系竟混得十分融洽。所幸合州是一个礼乐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荣雨田这个官儿当得也就十分安稳。谁料好景不长,蓦地里出了七涧桥凶杀案。地方上把案情报上来,荣雨田看也没看,就误当成州里的禀报文书,盖上大印发往府里去了:重庆知府杜光远接到这件文告,真有点哭笑不得,心想:“荣雨田哪荣雨田,早就听说你糊涂,但怎么也不应该糊涂到这种地步哇!怎么把地方上报给你的案子原封不动地送到我这来了呢?”气恼之中提笔在文告后面批了几个大字“人命关天,凶犯居然逍遥法外,限一个月内将人犯拘拿归案。”写罢,仍感到余怒未尽,索性下令把荣雨田传到府里来,准备当面交 待。

荣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传谏,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召见他,暗中思索道:“重庆府十几位州县级的官员,知府大人一个不传,偏偏指名叫我去府里问话,说不定是看中了我,看来还有升迁奖励的希望呢。”于是喜滋滋地传令备轿,带着一脑门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荣雨田倒也懂得礼节,恭恭敬敬地给知府行了参拜礼,站在一旁听候吩咐。杜知府见荣雨田这没事人似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不快,冷冷地说:“荣大人,你知道本府为什么请你来吧?”荣雨田答道:“卑职不知道。”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吗?”荣雨田被知府这一问,问得有点慌乱了,想了一想,没有什么人命案的印象,只好说:“卑职不知道。”听了这句答复,杜光远心里的火气更大了,继续追问着:“那么你前天发来一封报案的文告是什么意思?”这一问,荣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捉摸了半天才说:“什么报案文告?卑职实在不知道。”杜知府真想不到荣雨田竟连报给府台的文书都不清楚,真所谓“一问三不知”。不觉大怒,把合州呈报的人命文告拿出来,掷到荣雨田面前说:“这上面写的什么?拿回去看看!”荣雨田见知府发怒,才感到了事情严重,战战兢兢地把自己亲自盖印发来的文告打开,仔细一看,冷汗就流下来了,一时支支吾吾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杜知府不愿意再和他交 谈,态度严厉地说:“身为一州之长,连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本府要你回去以后立即缉拿凶犯,一个月之内务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报一次缉拿情况,到时拿不到凶犯,休怪本府不讲情面!”荣雨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唯唯诺诺,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门。

杜知府是个办事认真的人,自斥责了荣雨田后,就对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严厉,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县衙投牒催缉。而荣雨田却感到一筹莫展,他也曾派人四处缉查,但十余天来,一点线索也没发现。而被杀人的家属向氏却常常来县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为其丈夫儿子报仇雪耻。知府的催办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到了二十天头上,杜知府又把荣雨田叫到府里申斥了一顿,指出离限期只有十天了,如果到时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职。幸亏这次晋见他留了个心眼,带了两名干练的书办前去,经书办苦苦哀求,知府才答应再宽限两个月,百日之内务必破案。从知府衙门出来,荣雨田心里像坠了一块铅,他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杀人案如果近期之内破不了案,时间越长越不好办。因此虽然多给了两个月,荣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回到合州县衙后,荣雨田连后衙也懒得进了,他愁眉苦脸地坐在签押房内,苦苦地思索着应付的办法。想来想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还得请刑幕先生帮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了,对县衙内的情况十分清楚,而且由于多年掌管刑狱,对缉拿盗贼也有一定的主见。再加上荣雨田为保官起见,对这位老刑幕的态度又十分虔诚,引起了同情。老刑幕第一次眯起眼睛为县太爷认真筹划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建议说:“这件案子十分难破,百天之内未必能将元凶拿获,但上面的期限已经定死,要想消灭弥祸,只有找刑房书吏陈老伦来想办法了。”荣雨田说:“陈老伦平日沉默寡言,年纪又只有三十出头,难道能承担这么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没有消失过的笑容,正色地说:“大人切莫小看这个后生,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颇谙事故,有急智,而且阅历甚广,在合州县衙内,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没办法,那此事就不好办了。”荣雨田见老刑幕如此推重陈老伦,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吩咐立即请陈老伦来签押房议事,刑幕先生则知趣地见机告退,荣雨田竟破例将这个僚属送出签押房大门。

时间已过黄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掌灯时节。荣雨田把一只粗大的蜡烛点着,在跳动的烛光下,耐心地等着陈老伦。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完全押在陈老伦的身上了。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荣雨田站起身来,刚要出迎,陈老伦已经推门进来了。只见他年纪在三旬左右,细高身材,白净脸,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闪烁出一点狡狯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荣雨田请他在对面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问陈老伦有没有办法在两个月内破获此案。陈老伦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请自己来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七涧桥凶杀案已经轰动了全省,但是我县的缉查人员连案情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大凡凶杀案,无非是仇杀、财杀或情杀三种原由,要想拿获真凶,必须先判定到底是哪一类案由,才可顺蔓摸瓜,一举破案。”荣雨田见他说得有理,不觉频频点头,说:“你说得果然精辟,本州欲将侦破此案的重任交 付于你,不知你可有胆量替本州分扰?”陈老伦略一思忖,面露难色地说:“小人不敢受此重任。”荣雨田站起身来,走近陈老伦,悄声说:“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话说‘不图财利谁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会叫你白干,破案以后赏你五百两银子,在职务上也当尽力拔擢于你,你看如何?”陈老伦这才舒展开了眉头,说:“小人倒不求什么升赏,只是感到此案脉络繁乱,不好梳理,恐怕力不从心,误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开恩赏赐,小人不敢不接了。”荣雨田急不可待地问:“你估计用多长时间能破案?”陈老伦说:“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说准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两个月内包叫它结案就是。”荣雨田大喜过望,恨不得把陈老伦当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咛,万嘱咐地直将这位刑房书吏送到县衙大门,才迈着轻松的脚步向后衙踱去。

七涧桥是合州城东的一个风景区,著名的钓鱼城就离这里不远。深秋时节,桔树的叶子由绿转红,山谷之间一簇簇一团 团 红色的桔叶与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浅间杂,分外绚丽。一条逶迤的小路从重重叠叠的山谷中盘绕出来,直伸进被树木遮掩得看不见房屋的七涧桥村。鞠海的家就在村头一座小桥旁边,小桥、流水、竹林、农舍,相得益彰,环境显得十分幽雅。

陈老伦背着一个公文袋,翻山越岭来到七涧桥,没有费事就找到了鞠家。几间茅庐,一道低矮的院墙,拥出一座没有油饰的小门楼,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家庭。陈老伦来到门前略微踌躇了一下,才举手扣门。直扣了三、四次,才听到里面一个女人隔门询问:“谁呀?”陈老伦把音调放得十分平和,说:“我是合州衙门的书吏,特来询问你家的案情。”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迎出来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虽然刚刚遭了不幸,向氏面带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庄的风度。陈老伦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户居然有这样体面的妇人。”向氏见陈老伦仪表不俗,急忙施礼,恭恭敬敬地把他请进了正房。坐定后,陈老伦机敏地环视了一下室内陈设,发现屋里屋外摆满了桔筐,有些桔子由于没有及时运走,又没精心保管,已经开始腐烂,足见大祸之后,向氏婆媳已经没有力量应付生活中的事了。向氏提起丈夫被杀的事不觉热泪横流,泣不成声。陈老伦却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询问当天的细节,向氏悲怆过度语无伦次,最后竟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把避在里面的儿媳妇叫出来回答陈老伦的询问。周氏听见婆婆传唤,只好出来见礼,陈老伦一见周氏,不觉被她的美丽姿色吸引住了,竟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氏那俊俏的面庞,一时不知所措了。周氏被陈老伦盯得满面绯红,只好把头低垂下来,站到婆婆身后,拘谨地搓动着衣带。陈老伦自觉失态,赶紧定了定神,柔声地劝慰了几句才开始发问。他问得十分细致,从当天夜里的情况问到鞠家父子平时的为人,又从鞠家的经济状况问到鞠家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周氏一一如实回禀,讲到伤心处也是娇泪满面,更显出了一位少妇 缠绵 忧痛的风姿,使人越发感到她容颜的俊秀。问到最后,陈老伦的心头竟“砰砰”乱跳起来,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恋恋不舍地辞别了向氏婆媳。

回到州里以后,陈老伦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周氏那俏丽的面容始终在他的眼前浮动。尽管他尽力想驱赶开,但不知为什么越想驱赶就越想得深切。陈老伦这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马之间未免想入非非,竟萌发出了娶周氏为妻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赶不散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后终于设想出了一个十分陰险毒辣、一箭双雕的鬼点子。

第二天一清早,陈老伦就来到了县衙,要求单独向荣雨田禀报机密要事。荣雨田正巴望着听陈老伦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见。陈老伦深深地施了一礼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荣雨田一听就乐了,忙问:“莫非案子已经有了头绪?”陈老伦说:“确实有了头绪,不过要想拿获真凶还得费一段时间。”荣雨田问:“可找到嫌疑人犯?”陈老伦说:“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访,从鞠家的家境和为人看,似乎不属仇杀和财杀”。荣雨田问:“何以见得?”陈老伦面逞微笑搬着手指头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经营田园度日,间以给四邻治疗蛇伤,虽然名气不小,但家境并不宽裕,若论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内,不过是中下而已,家中并没有贵重器物,也没有积存的银两,不会引来盗贼。更不会有为偷他一两筐柑桔就冒险杀害两条人命,所以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小。”荣雨田信服地点点头说:“对,对,言之有理。”陈老伦接着说:“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乡里之间从来宽厚待人,与四邻处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伤救命从来没讲过价钱,合州方圆数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数百,他从没有敲过一个人的竹杠,因而颇得人心。像这样的好人,哪里会有仇家?仇杀也是绝不可能的。”荣雨田越听越觉得有理,就追问道:“那么难道是情杀?”陈老伦点点头说:“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虽然四十出头了,但姿色皎好,看样子不过三十岁的模样,堪称七涧桥的西施。儿媳周氏,正值豆蔻年华,容颜也十分秀丽,这在七涧桥一带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难免会有人以财势勾引 ,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谁能保证不被其勾引 过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间,含情脉脉,也是水性杨花之人,因而推测可能是她勾引 奸夫,杀害了鞠海父子。”荣雨田说:“既然如此,我发一道火签,把向氏拿来一问,不就可以结案了吗?”陈老伦摇摇头说:“没有那样容易,目前我们仅是推测,拿不出一样实证来。况且奸夫是谁,怎样勾引 成奸?如何谋杀亲夫?都还一点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认,岂不打草惊蛇?”荣雨田说:“那么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呢?”陈老伦狡狯地一笑说:“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条妙计,只恐大人见疑,所以才来禀报,只要大人肯放手让小人依计而行,保管在两个月内水落石出。至于小人准备如何搞,请大人先不要过问。”荣雨田被陈老伦说得晕头转向,一时心中也没了主意,只是望着陈老伦发愣。陈老伦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语气说:“只要大人准许小人便宜行事,两个月后拿不到凶犯,小人甘愿以死赎罪。”荣雨田见陈老伦敢拿性命担保破案,心里才踏实了,说:“好,好,本州不来干涉于你,只要两个月内替本州拿获了杀人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陈老伦又说:“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县狱一声,小人随时可以进狱提审各类人犯,并不许有闲杂人役在场。”荣雨田说:“这个好办,你本来就是刑房书吏,可以出入监狱的,我再通知黄狱官一声,给你方便也就是了。”陈老伦起身谢过,就要告辞,荣雨田却拦住他说,“且慢,本州曾答应你破案之后赏银五百两,现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岂能食言,现在就把赏金给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费。”陈老伦喜出望外,慌忙行礼谢赏,荣雨田当即取出十封银子,郑重地递到了陈老伦手中。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乱的家务,忽听有人轻轻地扣门。周氏慌忙回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屋来问:“是哪一位?”只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鞠家嫂子,莫非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向氏感到声音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紧走两步把门打开,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前,满脸带笑,一副亲呢的样子,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合州城里卖四季鲜花的孙妈妈。向氏从年轻时节就喜欢美,常常要买一些胭脂花粉类的东西敷面,这位孙妈妈常常贩些鲜花、妆奁品到村里来贩买,向氏是她的老主顾。孙妈妈每次来七涧桥都要在向氏这里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妆品外还会顺路给捎来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十几年来两人时常来往,厮混得十分熟识,孙妈妈能说会道,又是城里人,向氏有时有点疑难事,也与孙妈妈商量,孙妈妈总能说出一点解难的道道来。最近三年来,不知什么缘故,孙妈妈没有来过,所以隔着一道门竟听不出是谁来了。

一见向氏面,孙妈妈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向妹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显得这么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没来看你,没有人给你送胭脂了吧?”听着这番亲热的问候,向氏不觉鼻子一酸,有些呜咽地说:“原来是孙家嫂子来了,快请堂屋坐吧!”孙妈妈似乎刚刚发现向氏的神情不对,定睛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向氏浑身素缟,穿着孝服,不觉愕然,收住了笑容。向氏自遭受了横祸后,还没有见到过很熟昵的姐妹,这次孙妈妈突然来访,就仿佛见亲人一般,如今见孙妈妈站在那里发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扑在了孙妈妈怀里痛哭了起来。孙妈妈只好一面不着边际地劝慰着,一边搀扶着她进了堂屋。好一会,向氏才收住了悲声,把家中发生的祸事告诉了孙妈妈,孙妈妈一边听一边跟着掉眼泪。等向氏说完,孙妈妈的一条手帕也湿透了。她又详细询问了报案的经过及官府追踪凶手的消息,最后才说:“看来合州县衙并没有下功夫为你追缉凶手,明天我进城去一趟,给你在里里外外托托人,请他们抓紧破案——我在衙门里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几位是管事的。”向氏赶紧起身拜谢,孙妈妈忙不迭地还礼,又说:“三年没来,你家娶了儿媳妇,没想到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着遭了横祸,她现在是回娘家了还是跟着你过呀?”向氏这才想起来,自己只顾哭,竟忘了让儿媳妇出来见面了,忙呼唤道:“孩子,快来见见你的大婶!”周氏藏在里间,只顾听这老姐俩说话了,却没闹清楚来者是谁,也不便出来,听婆婆呼唤,才款款地由屋里出来,给孙妈妈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孙妈妈迎了过来,拉住周氏的手赞叹地说:“多秀气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气了,娶了个天仙般的媳妇,谁料又出了这样的祸事……”说罢禁不住又淌下了泪来。三位妇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孙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得体,劝慰有方,向氏一时止住了悲伤,又询问起了孙妈妈的近况。孙妈妈并不多费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会儿,发现屋里的东西摆得有些凌乱,就动手帮助拾掇起来。向氏婆媳好容易见到了贴心人,挽留孙妈妈在家吃中饭,孙妈妈也不推辞,动手就帮助淘米。不一会饭菜做好,三个人围在一起边说边吃,虽是几样粗陋的咸菜,孙妈妈也不嫌弃,吃饭当中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向氏说:“老姐姐怎么见起外来了,有话就说吧!”孙妈妈说:“你家骤然遭受这样的大祸,实在是可怜,鞠大哥父子双双离世,居家度日不免艰难,今天我来这里能勉强吃上这口粗茶淡饭,以后说不定连这个也没有了。杀人凶犯至今没有下落,看来即使官府合力缉拿,也难以在一朝一夕之间破案。现在的世道又艰难,打官司投控状,哪样不得用钱?案子拖得越久,花销就越大,你们原来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去支付?何况侄媳妇这么年轻,难道就守一辈子寡?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何不及早给侄媳妇选一个好人家,让她改嫁,既能节省一个人的开支,又可以得到一点聘金,好用来在衙门中活动,给鞠大哥和大侄子报仇雪恨。咱们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说这几句实在话,您看怎么样?”

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周氏面红耳赤,低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向氏听来却句句在理,本来她就觉得让儿媳妇这样陪伴自己过一辈子,实在对不起媳妇。但新丧期间,又不便把心事说给媳妇听,何况没有可靠的人帮助物色,恐怕也难选到合适的新女婿,所以尽管心里头装着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提起。孙妈妈直言不讳地讲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点头赞同?这时她把头转向周氏,用无限关切的语气问道;“孩子,孙妈妈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周氏一张粉脸已羞成了大红布,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流出来。孙妈妈见状赶快劝道:“孩子,孙婶和你婆婆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的,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守是嫁,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捻着衣摆颤悠悠地说:“我愿意陪着婆婆,一辈子不嫁了。”孙妈妈心疼地说:“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年轻轻的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辈子空房呢?何况你在这里死守,并不能感动那些当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钱来去衙门活动,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一语道罢,周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饭碗中,她把摆在面前的饭碗推开,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跑到里间屋去了。向氏与孙妈妈交 换了一下眼色,说:“老大姐说得都是实理,我们乡间人不说拐弯话,我儿媳妇的婚事,麻烦您给物色一个好人家,只要今后她能夫妻和顺,我也就免去一桩心事了。”孙妈妈说:“好人家倒是有几个,不过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点头,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头与他们说一声,若有一家应允,我包你儿媳妇后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孙妈妈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临分手又从腰里摸出一锭一两的银子,放到向氏手中说:“我也是小户人家,没有多少积蓄,这点小意思权做我给鞠大哥的奠仪吧?”向氏百般推辞,孙妈妈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我多年姐妹,难道连这一两银子的情份也没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来了。”向氏才勉强接过银子,直目送孙妈妈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其实孙妈妈的七涧桥之行,完全是陈老伦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倾倒,恨不得一时将她娶过门来。从荣雨田那里得到赏金后,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托做媒婆的孙妈妈前去劝亲。最初他担心向氏不会答应,可没想到事情进展到如此顺利。听了孙妈妈的回音,他随手拿出十两银子算做报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孙妈妈快去提亲。孙妈妈说,“心急吃不了热饭菜,你就踏踏实实地等上两三天,听我的佳音吧。”陈老伦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当做聘金,孙妈妈照数全收、叮嘱他这几天不要对外透露风声,匆匆地辞别去了。

四天以后,孙妈妈带着聘金又来到了鞠家。向氏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有点眼花缭乱了。孙妈妈一叠声的道喜祝贺,向氏忙问新婿是什么人,孙妈妈说:“这真是侄媳妇的好运到了,合州刑房书吏陈老伦,不嫌弃侄媳妇的再醮之身,情愿明媒正娶讨她为妻。陈书吏是合州县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几天又得到了五百两银子的赏金,真是人财两旺。把侄媳妇嫁过去,一可保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二可催促陈书吏帮助缉拿凶手,连狱讼费都不用花,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向氏听了也觉欣喜,当即把周氏找来,说明原由。周氏原来并没有改嫁的念头,但听婆婆说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见过陈老伦一面,知道这个人外貌也不丑陋,从各方面来比较,都远远胜过自己的丈夫,于是也不再拒绝,含羞带悲应允了亲事。向氏为人善良,想想儿媳妇要走,今后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觉凄切,眼泪又涌了出来。孙妈妈连忙劝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泪,才离开鞠家。

当天夜里秋风大作,漫山遍野林涛呼啸。正是农历十月初,没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满了陰云,把星斗也遮掩得严严实实。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烛光下,对坐长谈。向氏特地打开了箱子,取出媳妇过门时穿的新衣,连同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几件丝绸裙衫,都包在一起,给媳妇做陪嫁。那五十两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两,其余的都原封包好让周氏带过门去。安排妥当了,才走过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说:“你到我们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陈家,那是公门中的人,不比我们小家小户,你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要乱了规矩。过门以后如果烦闷就回七涧桥来住几天,也好给我作个伴……”,说到这里,向氏眼睛中的热泪已夺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泪横流,婆媳两人紧紧依偎着直到鸡鸣。

陈老伦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请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焕然一新,然后又为新娘备办衣物、家具,直忙了四五天,才准备停当。十月中旬,他请了一班吹鼓手。又约三班衙仪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周氏迎娶过了门。婚后周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周氏想干什么他就让干什么。而且天天鸡鸭鱼肉供奉周氏,半个月内没让周氏穿过一天重样的衣服,加之陈老伦处处体贴,把个周氏哄得不知怎样感激才好。在鞠家时,虽然向氏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但那种淡饭粗茶的生活实在无法与陈家比拟,年方二十的周氏庆幸嫁了一个好丈夫,感到后半生有靠了,所以刚过门的几天有时还想念婆婆,以后就把一门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间无事不谈,鞠家的底细被陈老伦摸得一清二楚。

光陰荏苒,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时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虽不十分寒冷,但刮起风来也还时时催人紧裹衣衫。这天天已过了黄昏,陈老伦还没有回来,周氏安排好饭菜,等着丈夫回来一起吃,可直到月上东天,还没有丈夫的踪影。周氏有点急了,失去过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卧不安,心中也感烦乱。一更交 过,陈老伦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来,脸上布满愁容,周氏满面春风地迎过去,竟没换回陈老伦的一点笑意。只见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好象要说什么,又强咽了回去。周氏有点纳闷地问;“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唉声叹气的难道有了什么祸事吗?”陈老伦摆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问,好半晌才说:“不是我唉声叹气,都为你们鞠家的那个案子,搅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惊问道:“鞠家案子与你什么相干?”陈老伦说:“只因我这几天不断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缉拿凶手,恰逢昨天府台大人也来了紧急文告,限令在半个月内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责成我来办理。这件事要抓人没有线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实不可能。刚才我与三班捕头商议了两个多时辰,也不知从哪里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紧,到时若不破案,不但我这个刑房书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获罪,叫人怎不忧愁?”周氏一听也心如火燎,但她一个年青的妇女,哪里有什么主意,只急得满屋乱转,最后又伏在陈老伦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陈老伦有些烦躁地推开周氏,闷头思索了半晌,才试探地问:“你能不能回七涧桥一趟,劝说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周氏摇了摇头说:“这可劝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儿子都被人惨杀,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深仇大恨她岂肯罢休?”陈老伦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她不肯罢休,只求你劝劝她,别催得太紧,能容我一个时间慢慢寻访。我想向氏这个人通情达理,有你出面求她,也许不至于碰钉了吧!”周氏又把头摇了摇说:“这个恐怕也办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杀,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凶手杳无音信,谁都知道这样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时拿获凶贼报仇雪恨,让她不要催促,岂不是剜她的心肝吗?我实在不敢去讨这个没趣。”陈老伦见周氏不肯出面帮助,脸色越发陰沉了,连饭也没吃,就躺到了床 上,周氏又是担扰又是心疼,只好强作笑容,柔言劝慰,陈老伦却一言不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还没亮,陈老伦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没和周氏道别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来,胡 乱地吃了一口饭就又上床 休息了。周氏这次可真有点心慌了,伏在枕边,百般询问,陈老伦只是含含糊糊,并不做正面回答。往日的温 存一点也没有了,脸上的愁容却使他显得憔悴了许多。这样一连五六天,陈老伦都是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还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来。周氏见丈夫如此愁闷,也常常暗暗垂泪,心想好好一个家庭,却被这个难缠的案子扰得乱七八糟,原指望过几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见得又没指望了。倘若丈夫为这个案子被免职、下狱,那么自己后半生还能指望谁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个女流,不能帮助丈夫分忧,也曾动过去七涧桥劝说向氏不要再告的念头,但想到出嫁前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婆婆对自己的百般关怀,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几天,她似乎比陈老伦还要紧张,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个保全丈夫的办法来,她甚至下决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过这个难关,就是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也心甘情愿。

这天夜里又刮起了狂风,大风摇曳着庭院中的古树,发出“呜呜”的怪叫,使人心惊肉跳。周氏生性胆小,把门窗关得严严的,仍然挡不住风的吼声,偏偏陈老伦又没有回来,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里盼着听到丈夫那熟悉的脚步声。定更以后,陈老伦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一进门就扎到了床 上,不再动窝。周氏好容易替他脱下外衣,俯过身子关切地问:“官人,又出了什么事?”陈老伦艰难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府台大人又来了公文,催促结案,荣知州严厉地切责了我一顿,限令我一个月以内必须拿获凶手,如若办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头,看来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听罢心肝俱裂,只觉一阵眩晕,猝然倒在地上。陈老伦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紧人中穴,好一会儿才舒过一口气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陈老伦轻轻地将周氏抱在床 上,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周氏伸出手臂,把陈老伦紧紧抱住说:“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说说怎么办好,我一定帮助你办!”陈老伦犹疑地摇了摇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话瞒着自己,越发抱得紧了,说:“夫妻间有什么话不能说?莫非你还要瞒着我吗?”陈老伦这才慢慢地说:“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与合衙捕快反复查询,已经摸清了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是碍于你的情面,我又不能说出去……”,周氏更感惊愕,放开了紧抱陈老伦的手臂,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盯紧丈夫,问:“怎么会碍于我的面子?”陈老伦说:“傻丫头,你知道杀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贼人是谁吗?”周氏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陈老伦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周氏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声音,惊愕地张着嘴、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陈老伦好像后悔自己把机密泄漏给周氏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对了好一会儿,周氏才猛醒过来,使劲地摇起头来说:“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为人我最清楚,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说罢眼泪又涌了出来。陈老伦此时也恢复了镇静,冷冷地说:“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 奸夫,二人通奸已经两年多了,这次行凶乃是向氏出谋,奸夫动手,于半夜时分将鞠海父子诱出门外,分别杀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个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体,在外接人待事从来规规矩矩,稳重贤慧,你说她勾引 奸夫,这是万万没有的事,人命关天,你不要弄错了,冤枉了好人?”陈老伦说:“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怎奈奸夫已经查明,做案脉络都已理清,向氏实在无法脱罪。”周氏仍然坚定地说:“婆婆与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洁,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余,从没见过她与任何男人有过勾搭,你还是再查查吧。”陈老伦不觉一笑说;“与人通奸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岂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风雨不透,可见她的手段多么隐晦。”周氏这时才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陈老伦的脸,企图从中找出戏谑的影子来,可陈老伦满脸正经,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时不知道是相信婆婆还是相信丈夫了。

陈老伦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说:“我原不该告诉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诉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张扬了。不想那向氏只以为我们不曾察觉,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闹,知州无奈只得严斥于我,我查得实情后碍于你的情面,还是想方设法替解脱。如今荣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寻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对得起你,而不拿凶手,我自己又难保残生。我反复思忖,决定至死不点破你婆婆的事情,一个月后我以一死了结这个案子罢了。只是可怜你新婚刚过,又要做寡妇 了。”说到这里,不觉也淌下了眼泪。周氏到这会儿可是六神无主了,她实在舍不得这个新婚的丈夫,舍不得这个小康之家,但也舍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婆婆,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是一点主见也没有,只好一头投进陈老伦怀里大哭起来。陈老伦让她哭了一阵才缓缓地说,“你不要过于悲伤,容我再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周氏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说:“如果能两全其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陈老伦轻轻地推开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踌躇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周氏忙问:“什么办法?”陈老伦说:“我先将向氏按通奸犯抓起来,你需要到公堂上当面证实她与外人有奸……”,“什么?”周氏又是一惊,陈老伦赶快说:“案子落定后,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后再想办法,打通关节,将你婆婆保下来。”周氏摇起了头说:“通奸杀人罪岂能保得下来?”陈老伦说:“你没有在衙门混过事,不知道这内中的原委,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这刑房书吏的职位,不要说通奸杀人,就是聚众谋反也可以落个无罪释放。”周氏仍然有点不放心,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了。陈老伦说:“我若不获罪就一切都好办,你我夫妻一场,不如先把我保下来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复权衡,觉得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说:“一切随你的便吧!”陈老伦见周氏完全被自己说服了,不觉大喜,激动地一把把周氏紧紧地搂在怀中……两天之后,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规矩是衙门开门放告之日。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风,四川中部虽然气温 并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气逼人。卯时刚过,合州县衙大开堂门,三班衙役吆喝一声,簇拥着知州荣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严气势,荣雨田投下签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状纸来。喊声刚罢,一名中年女子就应声呼起冤来。众人往堂下一看,只见她素衣缟服,头戴孝巾,满面泪水,但面目清秀,尽管情绪悲怆,却仍掩饰不住容颜的秀丽。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 ,准备了一点干粮,不顾夜色漆黑、山路崎岖,赶到州衙来投状,催促知州大人速拿获凶手,为丈夫儿子报仇。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案发后三个多月来她第九次来州里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们一叠声的呼喊:“带喊冤人!”这气势足以使胆小的人心惊肉跳。向氏却早已习惯了这套程式,循规蹈矩地随着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还没容她行罢跪拜礼,荣知州已经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向氏,你怎么又来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说:“丈夫、儿子大仇未报,民妇怎能不来?”荣雨田不觉一阵冷笑说:“你是要本州捉拿凶手吗?”向氏答道:“请大老爷替民妇做主!”荣雨仍沉吟了一下语调变得丁分缓慢,却带着千钧压力说:“你丈夫儿子被谁杀死,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向氏听出了这话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荣雨田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民妇实在不知道。”“胡说!”荣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吼道:—你以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与奸夫合谋杀死,案发之后;你不思老实投诚认罪,反而一再无理取闹,堂堂王法岂能容若如此儿戏,今天你来得去不得了。”“啊!”向氏惊叫一声,宛若晴天挨了一个霹雳,一时眼前金花乱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过去。荣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陈老伦一眼,站起身来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细,惊慌过度所以昏厥,尔等可用冷水将她喷醒。”早有两个衙役遵命端来一盆凉水,对准向氏脸上泼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过来。荣雨田紧紧瞪着她说:“本州早已查清,你与奸夫通奸已有两年,为掩入耳目,竟合谋杀害丈夫、儿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觉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声抗辩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无力破获,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妇身上来了,真真令人惊骇。大人既然断定民妇与人通奸,那么奸夫何在?大人又说民妇与人合谋杀死了我的丈夫、儿子,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荣雨田见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当堂顶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这刁妇,仗着有点姿色,勾引 奸夫,罪不容诛,还敢当堂顶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吗?”向氏说:“王法不斩无罪之人,民妇满腹冤情尚未得雪,又无故蒙受通奸杀人之罪名,心中一时愤懑,顶撞了大人,望乞怒罪。”荣雨田见向氏不肯就范,早把一张脸拉得长长的,厉声说道;“你说你是无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当面对质不可了。”向氏说:“民妇心中无愧,不怕当面对质。”荣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却对站班的衙役喝一声:“带奸夫!”听知州发下了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惊,此时她侧眼环视四周,只见满堂人役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好像是在欣赏一件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觉脸上绯红,她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与他通奸,想到这里,女性的羞涩之情油然而生,刚才还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弯了下去,她感到无地自容,高昂着的头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静了片刻,堂下传来了“哗、哗”的铁链子响,两名狱卒押解着一名彪形大汉走上堂来。那大汉一张四方脸上镶着一对公牛般的大眼睛,满脸横肉,络腮胡 子显得十分凶悍。向氏一见这人,心中就是一阵憎恶,而这个大汉被按着跪倒后并不低头,只是贪婪地望着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荣雨田对大汉喝问道:“金六,你可认识这个女人?”那大汉点了点头说:“认识,她就是七涧桥的向氏!”荣雨田问:“你对她可有瓜葛?”大汉嘻笑了一下,带着轻狂的口气说:“她与小人有奸……”,“胡说!”荣雨田大吼一声指着大汉说:“向氏一向清白,岂能与你有奸?”大汉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复了镇静说:“大人息怒,向氏不但与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奸已经二年有余了!”向氏此时羞愧、愤怒交 织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纤手来指着大汉说:“无耻恶棍,我何时见过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诬陷良家妇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谴吗?”那个大汉见向氏恼怒之时更加有一番风韵,更加轻狂放荡,竟挪动着身子,向向氏靠拢过来,嘴里喃喃地说:“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谅你也隐瞒不住,不如实话实说了吧!”荣雨田这才插话问道:“向氏,你还有何话讲!”向氏把脸转向荣雨田说:“大人休听他一派胡 言,民妇实在不认识他!”荣雨田把向氏丢在一边又对金六说:“金六,你把如何与向氏通奸,又如何谋杀鞠海父子的事,详细招来!”金六顺从地应了一声:“是!”就像背书一样地讲起了他与向氏在二年前“勾引 成奸”的过程。又说:“我二人两年来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机,在向氏房中通奸。一个月前,鞠海父子去华莹山给人看病,原定十天回来,小人就潜入向氏房中与其取乐。不料鞠海中途脚腕扭伤,先期回来了,在向氏房中发现了小人,幸亏当时我二人只是在说些情话,没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个情由,蒙混过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却起了疑心,把儿子也唤了回来,欲查小人踪迹。向氏恐怕事情败露,就与小人商议对策。小人不该起了杀机,与向氏约好,由她先将鞠海父子灌醉,夜间故意假做私奔,先将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门外,由小人伏在暗处一刀杀死。不料小人动手太猛,鞠海倒地声音过重,鞠安也被惊醒,出门窥探,发现了我二人的勾当。当时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无法挣扎,小人又是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杀人之后凶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扎好,扔到七涧桥下的江 水中了。“奸妇说了些什么?”她说既杀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许能蒙混过去。”你却逃往何处?”小人企图沿涪江 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头抓来,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缠绕,小人罪有应得。”你的口供可实?“句句是实话!”“当堂画押!”“是!”担任笔录的陈老伦已将口供录好,送了过来,金六看也不看就画了押。荣雨田将供状抛到向氏面前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向氏到这时才明白,今天的审讯原来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报,却要以婬妇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她自知要想摆脱这场陷害是万万不可能了,她平日虽然十分善良贤慧,但性格却也十分倔强,把这幕丑剧看穿后,她心中反倒踏实下来了,决心以理抗争,至死不让荣雨田得逞。于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妇冤枉!”荣雨田把惊堂木一拍说,“大堂之上,人证确凿,还敢抵赖!来人,掌嘴!”知州一声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来,两个人将向氏双肩架住,另一个人用一块硬木板尺在向氏脸颊上左右开弓,一顿猛打。向氏本是个皮肤细嫩之人,怎禁得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几下已经皮开肉绽,满嘴是血,那高昂着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一下子垂了下去。荣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问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气,把嘴里积淤的血块吐了出来,双眼一闭,一言不发。荣雨田又问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劲摇了摇头,但已说不出话来。荣雨田大怒,喝令将拶子准备好,衙役们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掷在了向氏面前。向氏知道这是一种夹断手指的酷刑,但毫不惊慌,索性扭过脸去,不理睬荣雨田。荣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给我拶起来!”行刑衙役刚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给我加力地收。”向氏只觉得手上一紧,十根指就发起了一阵彻骨裂心的疼痛,顿时汗流满面,眼冒金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荣雨田喝令用冷水将她浇醒,看着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气,混身不断抽搐,知道这次用刑过狠了,向氏已经难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将拶子退下,继续追问:“你到底招不招?”向氏只觉得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疼痛,双手更是不敢曲张,其痛楚直连心腑,嘴里喃喃地说:“冤,冤……枉!”荣雨田把手一挥又要动刑,向氏心胆俱裂,急忙说:“民妇与儿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妇岂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来,一问便清楚了。”荣雨田“嘿,嘿,嘿”一阵冷笑,说:“你以为周氏能帮你忙吗?恐怕也不尽然,来人,传周氏上堂对质!”向氏听说要传周氏当堂对质,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妇如同亲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来,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罢不觉一阵轻松,连伤痛都似乎轻了一些。

不一会儿,几名衙役将周氏引上堂来。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没有什么见识。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们一个个横眉立目,满脸凶气,已吓得战战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鬓发散乱,满脸是血,更觉心惊肉跳,只是一个劲地喊:“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荣雨田厉声说:“周氏,不必惊慌,本州问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与人通奸?”周氏此刻已被吓破了胆,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来,听到大老爷喝问,哪里还容她细想?只得照陈老伦教的那样答道:“婆婆确曾勾引 过奸夫……”这句话一出,大堂轰动,向氏听得真真切切,实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拨开披散到眼前的头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氏,把周氏吓得大叫一声就要逃跑,被两个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荣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声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说:“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难道你还敢狡辩不成。”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来越明朗,她已意识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认,那么将尝遍苦刑,难免刑下毙命,糊里糊涂招了,结局也不过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诬证自己与人通奸,但又以为她是万不得已,想来想去,与其刑下而死,不如求个刀下为鬼,也许还能好受点,于是不再坚持,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说声:“民妇愿招。”就又昏厥了过去……第二天,合州城头贴出了知州荣雨田亲自批点过的文告。七涧桥凶杀案已破获,婬妇向氏勾引 奸夫金六,谋杀亲夫,一夜 之间连伤二命,罪恶昭著,拟定凌迟之罪,奸夫金六念系从犯,判处终生监禁。文告贴出后,合州为之轰动,有人盛赞荣知州办案神速,有人惊诧向氏办事狠毒,竟忍心对亲儿子下毒手;有人则感到案中有伪,不然为什么只将亲手杀人的金六判了个监禁?消息传到七涧桥,村民们无不义愤填膺。谁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贤慧的向氏会谋杀亲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纷纷要去州衙找荣知州评理。这时候鞠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乡邻们索性汇集到鞠家的几间茅舍中,商议如何为向氏辩护。有人说向氏的娘家还有一位弟弟,姐弟平日来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面替姐姐鸣冤,大家都觉得有理。于是当场公推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议对策。

向氏的娘家离七涧桥不远,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为人忠厚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务农为业,与向氏关系十分融洽,几乎每个月都让十九岁的女儿菊花去七涧桥探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几天,姐弟团 聚,常常有难舍难分之感。鞠家遭难后,向吉安曾几次去七涧桥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则不忍心抛却儿媳妇一人独守空房,二则一心为丈夫儿子鸣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终还住在七涧桥。荣雨田将向氏下狱后,向吉安急得团 团 乱转,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说是打官司,就是和乡邻们吵上两句嘴,也要处处居于下风,到底应该如何办,他一时没了主意,正在为难之际,七涧桥的两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两位老者让进屋来坐定后不觉一阵悲怆,几乎哭出声来。两位老者好言进行劝慰并将七涧桥的乡亲们替向氏鸣不平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然后才婉转地问向吉安打算怎么办?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却说不出一个准主意来。两位老者见吉安实在太老实,就帮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给向氏定罪缺乏物证,而人证也经不住推敲,鼓励吉安去知府衙门告状,吉安有些为难地说:“为姐姐伸冤告状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这辈子没见过大世面,恐怕到了府里有理也说不清楚,那样岂不更误事吗?”两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这桩冤案,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惊动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官司让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输无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鸣冤,又非由受害者的亲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时间也感到十分为难。几个人正在发愁,却听得里间屋传出一位少女说话的声音来:“这样大的冤枉怎么能忍得下去,我愿意代爹爹出头给大姑鸣冤。”声音刚落,里间屋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从里间走了出来。只见她高高的身材,纤细的腰身,一张俊俏的瓜子脸白里透红,皮肤显得十分细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刚强智慧的光芒。两位老人对视了一下,把惊异的目光转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绍道:“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岁,林野人家少调失教,不懂得规矩,请老先生见谅。”菊花不待父亲介绍完,就说:“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铸成的,要想说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护’,告到府里也许还被驳回,那时就得往省里藩台,抚台大人衙门去告,若再被驳回,还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纪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亲女儿一样,我若不出面替她鸣冤,实在负了她十几年对我的恩情。请老伯放心,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绝不躲藏。”“好!”两位老人一起称赞,他们想不到一向老实的向吉安竟会有这样一位聪敏泼辣的女儿。于是,两人详详细细地向菊花交 待了一番,并代她写好了状子,最后把七涧桥乡亲们凑的三十两银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辞出来。

腊月天气,川中平原也进入了寒冬。夜来降了一场小雨,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气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驳驳地给竹林、桔树桂上了一层薄霜,放眼望去,绿色的山岭上点染着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团 团 宛若开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别有一番情趣。清晨,山间小路上的白霜还没有让人踏过,弯弯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向菊花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拿着一把旧雨伞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 之间似乎老了十几岁,他知道女儿此去风险多于顺利,遥远的路程,并不平静的世道,使他担心女儿在路上受到强人的劫掠。那门庭深似海的官衙,惯于营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担心女儿在公堂上遭受凌辱。在菊花动身前,他整整一个通霄没能入睡,凭着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阅历,替女儿想象着告状途中可能发生的桩桩意外,想一点嘱咐一点。孝顺的女儿虽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却一直陪着父亲,劝慰着,宽解着,用自己一颗青春少女的心,驱散着父亲的忧愁。此刻,父女俩并肩走在山道上。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谈起,也许是昨天一夜 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父女俩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村头。菊花停下步来,深情地端详着父亲说:“已经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里盛满了泪水,颤声说:“孩子,爹爹对不起你,让你这样年龄,就抛头露面……”菊花赶紧打断父亲说:“爹别说了,替大姑鸣冤本来就是女儿应办的事,女儿走后家中没有人照料爹爹,饮食起居还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儿为姑姑辩明了冤枉,再来伏侍您老人家。”向吉安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说:“愿我儿早去早回,为父在家中听你的好消息。”菊花说:“爹爹放心,女儿此去多大的风险也敢闯,多大的官员也敢见,不把姑姑的冤枉说清,就绝不回来见您。”说罢已经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搀扶起来说:“我儿要处处留神,处处保重,我们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太陽出来了,好似一个红红的火球,在东方群峰的空隙处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间桔树上的薄霜化了,变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山路弯弯,林木森森,青峰苍翠,菊花背着包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山天相衔的小路尽头。

合州县城正东有一座钓鱼山,山上的钓鱼城,是南宋时留下的古迹,在川中一带颇有名声。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钓鱼山上佳木葱茏,树影摇翠,一派生机。奔腾的嘉陵江 水在山脚下流过,碧水,青山,蓝天,白云,围裹着古堞长垣的钓鱼古城,构成一幅十分和谐的图画。平日里,采钓鱼城登高怀古的文人墨客,从上午申时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师码头、演武场以及钓鱼城内的忠义祠、护国寺内,吊古论今寻幽探胜。从钓鱼山脚下有巍峨的敌楼炮台,向上十余里的山道上游人如织,显得十分热闹。但这一天却有些异样,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处,就站满了一排排的八旗绿营兵丁,卯时起,各条道口突然被封闭起来,一些登山较早的游客也纷纷遭到驱赶。不久,码头上开过了几艘虎头兵船,十几位戴着蓝色花翎的下级武官弃舟登岸,认真地巡视了各路口的警戒情况,并亲自到城头上眺望周围的环境,直巡察了一个多时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附近的一些茶农、桔家知道,从这气势看,今天将有一位大官儿要来钓鱼城游览,于是悄悄地收起了摆在山道旁的小摊,躲回家了。

大约已正时分,从嘉陵江 上游来了一列威武的船队,在四艘虎头兵船的引导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船刚刚停稳,那宽阔的甲板上就张起了青龙华盖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齐的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的中年官员走上岸来。江 岸上队列整齐的八旗兵丁齐声高呼“参见总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员歉和地点点头,抬手向士兵们致意。这位官员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总督黄宗汉。自到四川以来,黄宗汉一直忙于公务,没有时间四处闲游,今天到钓鱼城来,也并不是专程游览,而是听说这钓鱼城位辖嘉陵、涪江 两大水系,乃川中的军事要塞,南宋时期抗元名将王坚,曾在这里阻击元军,坚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黄宗汉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国列强觊觎中国领土已久,早晚有大兴刀兵之险,如果战事起来,四川一省丰足,可保半个中国没有粮秣之忧,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动了,不少脑筋,今天专程从成都赶来,就是要实地勘察一下钓鱼城的地理形势。本来此次出行,并不想惊动若干官员,只是通知了重庆府,准备轻装从简察看一番就算了。没想到重庆府报告了巡抚,巡抚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两司,这样一来整个四川省都被惊动了。臬台大人亲自前来布署警区,抚台、藩台同时赶到重庆迎候。黄宗汉哭笑不得,只好劝回了抚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负责一省刑狱治安的官员,仍被巡抚强令留下陪伴总督。重庆知府,合州知州都随同前来,黄宗汉的总督衙门却只有一位最受黄宗汉器重的幕僚李陽谷随行。

从嘉陵江 码头登岸,到钓鱼山仅有一里路的距离,但山势险峻陡路难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黄宗汉边走边看,发现这里确实是个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一下旧有的炮台,就可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钓鱼城,纵目远眺,只见危楼雄峙,高城横踞,皇城、敌楼、炮台联袂而设,首尾相应,内城、外城城高垒深,环环相锁,真是一座金汤般的坚城。黄总督喜出望外,当即吩咐派军队修复已经衰旧的炮台,准备以这里做为川中的一个军事要地。视察完毕,重庆知府见总督兴致很高,就引导着他游览了城内的忠义祠。黄宗汉在香烟袅袅的大殿内进了香,又来到庭院内,见庙宇之中有数座宋明以来的古碑,碑文中无不盛赞当年王坚据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气节,不觉感慨地说;“昔日王将军,固守孤城三十六载,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掳奴役之灾,英雄业绩千古流芳,而今我辈若不奋力而治,有何颜面去见先烈英魂?”合州知州荣雨田讨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总督教诲刻骨铭心,卑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