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红姑把那小葫芦高高举起,只随手一倾泼间,一派带着赭色的秽水,即从葫芦中飞泻而出,游龙夭娇似的,直对着这道恶雾射了去。说也奇怪,这墨雾在最初,来势极是凶猛,大有当之者死、触之者亡的一种气慨,然一遇到这秽水泼了去,立刻象似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飞快的退缩了回去。同时瞧那恶道时,也象似大大的吃上了一惊,万想不到对方会请出这般的一种法宝来的。他又生怕这派秽水再飞溅到他的身上来,坏了他的道法,忙将这恶雾向鼻孔内一收,一壁即来不及的向着洞穴中逃了去。按着他平日的心性,既瞧见到陷落在水牢中的这两名俘虏,已从他的手掌中溜了出来,势必要和他们大大的斗法一场,决不肯轻轻易易的就把他们放了走。如今却被这一派秽水怕得什么似的,暂时也只好取着放任主义听他们逃去的了。
这一来,直把个红姑得意到了极点,不觉笑道:“想不到这一葫芦的血水,还有这们的一个用处。这恶道也可说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当他伏在水牢上面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差不多把我们当作刀头鱼、蛆上肉,瞧他是何等的得童,如今竟有上这一个变局,大概他连做梦都汉有想到罢。”但红姑心中虽是十分得意,只一想到继志依旧没有救出,在实际上讲来,此行仍是劳而无功,不过使那恶道小小的受了一个蹉跌罢了,不免又有点爽然若失。照着他的心思,恨不得马上再冲入这洞穴中去,和那恶道好好的拼上一场,就把继志救了出来。这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婆子,却似已理会得她的心事,忙向他劝道:“这时候这恶道在洞中一定已有上一个准备,我们要去把令郎救出洞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不如暂时先行回去,窥得了机会再来罢。好在他在摆设‘落魂阵’之前,定把令郎好好的看待着,决不敢损伤其毫发,这是你尽可放心的。”
红姑觉婆子这活倒也不错,把头略略一点,表示她是同意。即同了那婆子和那姓马的,离开了这邛来山,刚刚到得山下,恰恰逢着金罗汉、笑道人等,带了大队人马,前来接应他了。这时候,常德庆当然也在这一干人中,只一眼瞧见了那婆子,即带着一种骇诧的神情,一拐一拐的走向前来,又很恭敬的向那婆子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师母,然后说道:“怎么师母也在这里?莫不是已向这恶道的巢穴中去探视上一遭了?”当下又向众人介绍了一番,方知道这婆子不是别人,便是甘瘤子的大老婆蔡花香。红姑虽和他不同派,然为了桂武和甘联珠的关系,说起来两下还有点戚谊。又加上适才同舟共济的一番情形,双方倒都有上一种情感,很是来得亲热。在这时,又见杨天池和着柳迟上来和他见礼,还跟着一个十分斯文的书生,同了两个花支招展的女子。一同方知是杨继新及钱素玉、蒋琼姑二表姊妹,都是听得哭道人在此肆无忌惮,要和昆仑,崆峒二派人斗法,特地前来助阵的。……哈哈,且住!这杨继新不就是杨天池的替身么?怎么他们二人会弄到一齐来了?倘然我不乘此时细细的申说一下,一定要使诸君感到茫无头绪,问上一句: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而且,杨天池和钱继新的骨肉团圆,实是书中一大关目,在第六集书中,只略略的提了一笔,并不就接写下去。倘到现在,再不有上一个详细的交代,未免是一个大漏洞了。
闲言休絮,待我腾笔写来。
单说扬继新同了钱素玉,蒋琼姑到得长沙,上岸之后,因为天时已晚,便在一个客栈中住了下来。打算第二日清早,再出小吴门,找到隐居山,持了金罗汉所给的书信,前去拜访柳大成。
不料睡到半夜,刚值好梦沉酣之际,忽被一阵又急又乱的锣声,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照着那时候的习惯,在这午夜的时分,敲着这样子的乱锣,向着人家告警,不外乎发生了下面所说的两桩事情:不是盗劫,便是失火。杨继新因为一路上来,都和大姨姊同坐着一只船,彼此十分的熟,并不怎样避嫌疑,所以这晚宿店,也同在一间房中。只是他们姊妹合睡一张床,他独个儿睡一张床罢了。这时他惊得从床上走起,见他们姊妹辆也都披衣下床了。大家侧耳一听时,街上人声如鼎沸一般,乱锣仍是不息,并间以敲脚锣盖的声音,显见得外面是乱到十分了。而一派火光,更从对面直逼过来,烘得这靠街的窗子上,都似鲜血染红了的一般。他们方明白,这一次的告警,并不是发生劫案,乃是什么附近的地方走了火了。忙走到窗前,凑着这派鲜虹的火光,向着窗外一瞧看,不禁更把他们骇上了一大跳。
原来这起火的所在,就在他们这客栈的斜对面。幸而这街道尚宽阔,风又不向着这边吹,所以得保无事,只偶然的有些火星儿飞了来,否则免不了要池鱼之及呢。但他们究竟都是少年人,也只暂时骇上一骇,此后竟把这看火烧,当作一件很有趣的事。觉得站在这客栈的楼窗前,远远的望了去,并不能看得怎样真切,还嫌有些儿不痛快。因此,他们把衣履整一整好,索性出了客栈,走到街上去瞧看了。只见一个街上,都塞满了的人,十有八九都没有把衣服穿得好。不是赤着一个身子,便是裸着一个胸脯。更可笑的,竟有些年轻的妇女,连衣裤都没有穿,就赤条条的逃了出来的。然而他们自己既没有觉察到,别人家似乎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层。显见得一再告警的锣声,大家都慌里慌张的逃了出来,除了普遍地有上逃命要紧的这个心思以外,其他都非他们所计及的。而这一般人更好似疯了的一般,只是在街上乱着嚷着,却不见有一个人走上前去,真的干上一点救火的工作。他们心目中所唯一希望着的,是官厅方面闻得这个警告,赶快派了人来,救熄这一场火罢了。
当杨继新等三人刚行近火场时,忽见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在人丛中大哭大跳,并拍着手说道:“真该死,我当时急得昏了,竟忘记把他们二位老人家也拉了出来。如今怎么好,不是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烧死在这火堆中么……我也决计不要这条性命了,定要冲进屋去,把她们救上一救。”说完这话,即力挣着她那肥胖的臂膀,想要冲进屋中去。然而那里由她作得主,他的两条肥胖的臂膀,早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用力的拉住了,凭他怎样的挣,终于是挣不脱。一壁那汉子并向他劝道:“你不要发呆,你瞧我们这屋子,不是已着了火么。倘能冲得进去的话,我早已去了,还待你来冲。象你这般肥胖的身体,不要说是把他们二老救出屋来了,只要一股浓重的烟气,正对着你喷了来,就会把你喷倒在地,那时候不但救不出他们二老,还要赔上了你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是何苦值得呢。”那肥妇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确是干不上这桩事,果然只要一股浓重些的烟气,正对着自己喷了来,就会把自己喷倒在地的,不免把先前的那股勇气减退了一半。
但这颗心仍是不死,故此,她虽不把臂儿乱挣了,却依旧在那里大哭大跳道:“但是不论如何,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二老烧死在这屋中,我总得想法子救他们出来……唉,当家的,你虽只是个女婿,他们二老却把你当儿子一般的看待,你现在也总得想一个法子,把他们从火中救了出来。至于我,终是一个女流,终是一个无用的女流,那里及得上你们男子汉呢。”
这一来,这个重大的责任,巳轻轻的移转到这个汉子的肩上来了。这汉子似乎也知道他妻子对他所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他确是应该负上这个重大的责任,他确是应该把这二老从火中救了出来的。但他只抬起头来,向着这已着了火的自己的屋子望上一望,好似已有一股浓浓的白烟,对准了自己喷了来,几乎使自己窒了气,更好似有一道红红的火舌,老远的向自己伸了来,几乎燃烧及自己的衣襟,早把刚刚发生出来的几分勇气,全个儿打退回去,再也不能有什么勇敢的举动干出来。只好把头连摇了几摇,双眉紧蹙在一起,默无一语的,望着给他拉着双手,立在身旁的他的妻子,似乎求恕的在说道:“请你原谅我罢。我也不能干此等事啊。”但他的娄子,倒确是很能原谅他的。就算他当时能有上一股勇气冲进屋去,他妻子为了放心不下,恐他因此丧失了性命,或者反又要拉住了他,不放他进去呢。当下只听他妻于说道:“当家的,我很明白得这种情形。我当时的所以说这几句话,并不是要你自己去干这件事,只是希望你想出一个法子来,或是求求别人家呢。”
这最未了的一句话,却把这汉子提醒了,立刻放出一种十分宏亮的声音,向着大众恳求似的说道:“诸位仁人君子听者,我们的二位老人家都留在这着火的屋子中,不能逃走出来,眼看就要给这烈火烧为焦炭的了。倘有仁人君子,发着慈悲之心,能把他们救了出来的,我们夫妇二人,今生今世就是不能有所报答,来世定也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的。”那肥妇对于他丈夫的这个办法,似乎很是赞成,并以为这个办法一提出,他的父母或者就有上几分出险的希望了。便也跟在他丈夫的后面,高声喊了出来,纯是一种恳求的说话。这一来,这个重大的责任,不免由这汉子的肩上,又移转到大众的肩上宋了。然而这实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试想,在这严重的局势之下,亲如自己的女儿,近如自己的女婿,尚没有这股勇气冲进屋去把他们救出来,旁人究是漠不相关的,又有谁肯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去冒这个大险,而把自己宝贵的生命,付之孤注一掷的呢?而况,他们又并不是什么富有的人,倘然他们能当众宣言,把这二人救了出来,有怎么的一种酬报,那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肯有人来干上一干了。如今又只是几句不着边际的活,什么结草咧,什么衔环咧,都是虚无缥缈到了极点,还有谁来做这个戆大。因此,他们夫妇二人,虽是一唱一随的在那里嚷叫着,希望有什么救星到来,却并不有人加以如何的注意。尤其是有许多人,都在耽忧着他们自己切身的问题,来不及顾到旁人,更连他们在嚷叫着什么,也一句都没有听得的了。
独有杨继新,心肠最是仁慈不过。见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走出来帮助他们一下。无奈自己是个文弱的人,没有学习过一天的武,怎能干得上这种事呢。只要能有上他妻子和大姨姊那般矫健的身手,耶就好了。正在想时,忽出人意外的,只见前面一条黑影,象箭一般地快,已蹿入了一所已着了火的屋子中。这所屋子,就是那一对夫妇说是有两个老人家留剩在那儿的。不一会,只闻得一声响,楼上的一扇窗门已推了开来,适才所见的那条黑肜,即从楼窗中直蹿而下,背上还负着黑越越的一件东西。原来这二位老人家之一,巳被他救出屋来了。那一对夫妇一见到,不禁欢呼了一声,立刻赶了过来。杨继研虽事不关己,然见了这般义侠的行动,心中兀自十分欢喜,也跟着欢呼起来。再瞧那熙影时,只将身子强微一耸,又从那楼窗中蹿了进去,大概又去救余留下的那位老人家了,但是这时的火势,巳比先前厉害到了十分,连楼窗口都已蔓延及,只见通红的火舌,一条条的向外面伸了出来,烧得那椽子和屋瓦,都毕剥的作响。浓烟更是一阵阵的向外直吹。眼见得一转眼间,这一所屋子就是付之一烬的了。于是吓得站在下面的一般观众,向着四下乱躲乱藏,生怕上面有烬馀的椽子或是屋面等等倒下F来,把他们压伤了的。尤其是杨继新,更比别人多耽上了一种心事,生怕那个人举动略为迟钝了一些,不但救人不出、连他自己也会葬身在这火窟中,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那条黑影,又出现在窗前,只轻轻的一跃,已如蜻蜓点水一般,站立在那窗棂之上,手中抱着一件东西,大概就是那另一位老人家。因怕这烈火灼及了这老人家的身体,所以把自己的衣襟在外面裹着呢。更是一低身时,早已到了地上。
当他刚把这老人家在地上放下,众人忽瞥见他的衣襟上已是着了火,都惊得不约而同的喊起来道:“火,火!……不好了!你的身上已是着了火,快把来扑灭了去,”杨继新更是慌乱得不知所云,不知如何才好。然那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在微微一笑间,即把两个臂膀很随意的向着左右拓上两拓,那些观看的人,不期然的都向两旁让了开去,他即乘这当儿,在地上很自然的打上了一个滚。等到他立起来时,身上的火早已给他完全扑灭的了。于是大众又是一阵的欢呼。而在这欢呼之际,又闻得轰轰的几声响,原来这屋面和着那些烬余的梁柱椽瓦等等,都已倒了下来,这所屋子已是全个儿被毁的了。这时候,蒋琼姑忽笑盈盈的走了过来,迎着那个人慰劳道:“姊姊,端的好本领,只一转眼间,已把这二位老人家从火窟中救出来了。我起初也很想助姊姊一臂之力的,后来见姊姊正游刃有馀,不必旁人帮助得,所以也就袖手旁观着。想姊姊总不致责我偷懒罢。”杨继新这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眼花,这轻便如燕、矫捷如猿,前往火窟中救人出来的,果然就是他的大姨姊。在最初,还以为大姨姊是和自己立着在一起的,决不会在边一霎眼间,就蹿向这所房子中去了呢。因此,他素来是很崇拜这位大姨姊的,如今,更是把这位大姨姊崇拜到了五体投地了。
同时,那两夫妻也扶掖着那二老来谢。原来是两老夫妇,一齐向着钱素玉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还都向他磕下头去,慌得钱素玉扶了这个,又搀那个,弄得没有法子可想。好容易,一阵子的乱总算乱定了。只见他们四个人,都望着这巳焚去的屋子在那里出神,并不住的唏嘘着。杨继新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忙向他们问道:“这也是一种天灾,没有法子可想的,事后叹息着也无益。
此后你们打算住到那里去呢?”他们听了这个问句,更露着泫然欲涕的样子。好一会,那老翁方向杨继新打量了一下,答道:“不瞒公子爷说,小老儿姓钟,是业成衣的,曾养下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不幸死的死了,送人的送人了,只剩下了这个女儿,配了这个女婿姓陆,也是做手艺的。总算他们有好心,把我们二老夫妻迎到家中养着。不料如今遭了这场火灾,把他们所有的—
点东西,也都烧得干干净净。想到来日的生计,只有死路一条,教我们又能住到那里去呢?”杨继新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十分不忍,攒着眉又问道:“那么,可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去投奔呢?”那老翁只是把头乱摇着道:“没有,没有。就是有,这里的人家都是忌讳很深的。照习惯讲,遭了火灾的人家,不论男女,都不能到别个人家去,便去,别人家也不见得肯收留呢。”
于是,杨继新回过头去,和饯素玉、蒋琼姑嘁嘁喳喳的商量了一回,便对那老翁说道:“既如此说,你们诸位如不嫌委屈的话,就请到我们所住宿的客寓中去,暂时停留一下。至于善后办法,不妨从长计议,我是极肯帮助人家的。”老翁等自不免也要私下互相商量一阵。在最初,对于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有如此热心的一个提议,一半果然是非常的感谢,一半却有点不好意思去接受,觉得这在情理上总有点讲不过去的。然经不起杨继新很恳切的再三邀请,并还急出这么一句话来道:“我在家是得不到父母欢心的一个人,大概是我不善侍奉的缘故。所以,我此后想在不论那个老年人面前多尽一点心,聊以间接的赎我不孝之罪。如今,你们二位老人家不必多讲,就当作是我的亲生父母,好不好?”这真使老翁等惶恐到了万分了,并深深的给这几句话所感动。
加以就实际讲,目前除了接受这个善心的邀请外,实无别条路可走,也就既感且惭的答允下,随着杨继新等,同到他们的客寓中去。
在这时候,官厅方面方派了一个典史,耀武扬威的带了许多夫役,前来救火了。但是,可怜,可怜,不知已有几十所平民的房子,被火焚毁去了呢。到了第二天,杨继新送了五十两银子给那老翁,教他们觅一所屋子住下,容略缓再和他们筹画善后的办法。一壁,即同了钱素玉、蒋琼姑,持了金罗汉的书信,前去隐居山,拜访柳大成。这一去,有分教,本身替身双会面,两姓骨肉大团圆。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节?且待第一百三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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