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齐评:「慷慨」二字正与慎卿相反,慎卿是用錢极有斟酌謀算的人。少卿亂用,又不足云「慷慨」也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天二评:此亦文卿所不肯为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天二评:见慎卿是深心人,非一味风雅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齐评:「嚇了一跳」四字可謂入骨,正是「慷慨」反面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齐评:心中「嚇了一跳」,口中「这也容易」,如此等人最多。横竖自己不花钱,索性*再说多些何妨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齐评:可谓和盤托出。天二评:「中」可以自己做主。黄评:“中”可以拿得定,其故可知,然却说得不露迹象,亦以戏子不知其中诀窍,故不妨告之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这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齐评:自己不慷慨,却会慷他人之慨,还说「只当是我帮你」,慎卿真是世路能人。天二评:自己既不能幫而轉荐于人,又引以为己功。又怕人说出,心事殊不坦白。以邻国为壑,娄老爹所谓「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也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黄评:先出名字,又一入手法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齐评:不上万把家私却说「千把银子手到拿来」,真是说话不顧前后,如哄小兒也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黄评:天下大老官原是呆子,呆子未有不穷者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天二评:此等说话少卿安得而知之,而笔之于书。然则此书非少卿者所作,可知矣。平步青評:此等说話,未必出自青然,安知敏轩不能自撰自嘲?嘯山似为作者、評者所愚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黄评:慷他人之慨,后文娄焕文所言也,不是甚么厚道人,可知不如少卿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齐评:扯出别人卸去自己,妙,妙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天二评:下文是教他投王胡子,却又牵連出邵奶公,无謂。平步青评:邵奶公定戏,少卿之父尚在,此语正关动前后文,不得云无謂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黄评:此等“毛病”,天下有几人耶?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跟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黄评:凡此皆是“毛病”,天下又能有几人有之者?惟呆子始患此病,呆耶?否耶?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齐评:少卿虽呆气,然其待父執舊人煞有至性*;慎卿雖乖巧,然其兄弟之間漠无丝毫关切。作者皮里陽秋正自分明也。天二評:此一番传述是为少卿写照,然而杜氏族誼平常,慎卿已親口招认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天二评:效劳了数月还说“借了几两银子”,慎卿银子貴重可知,只是声色*场中不惜所费耳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黄评:即由慎卿递到少卿,却以鲍廷玺为针线
第一日过江,歇了**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天二评:今謂之四了口也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黄评:活画出一个老酒糟来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黄评:又先出姓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天二评:旧家如此亦难得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齐评:姑娘气者,不爽快与人交接款洽也。天二评:韋四太爷豪迈,故嫌慎卿为姑娘气。其实不止姑娘氟。黄评:“姑娘气”,一语中的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黄评:“二十年前盟弟兄”,此却是真的,且不止二十年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
门上人传了进去,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太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将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天二评:又大雅,又豪爽。好胡子!天下后世酒人当铸金事之。韋四太爷行徑颇近牛玉圃,而开口自不俗。黄评:明说“要杯酒吃”,非食客可比,且说得风雅,此等老辈酒人今亦不可多得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发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搂。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黄评:一一写来如身入其中,我已酒兴勃发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槅外。天二评:恐怕香死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黄评:顺手带出娄焕文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州,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发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天二评:人情势利只肯幫東家省钱積聚,那肯如此。若果如此,主人翁醉客不远矣。是賓是主皆不易得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天二评:是賓是主,天下几人!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天二评:婁老为人惟韋四太爷一言为定评。黄评:如果少卿所言是真,真是“古之君子”,特恐少卿受骗耳。然写至娄焕文之死,中间却无微辞,评者谓是“暗要”,未必然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天二评:来了。不知王胡子吃了多少酒,若韋胡子尚未见杯子面也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齐评:一拍便上。天二评:来索旧債。黄评:王胡子酒吃足了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黄评:慎卿之语验矣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载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黄评:新,如在目前,却是豪爽人相貌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几年穷忙,在外作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齐评:此等处未免竟是呆子口气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躇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黄评:“大眼睛黄胡子”,前在湖州已曾写过;“做假斯文”,应前文也。阅者猜是何人?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首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齐评:張铁臂又会舞剑,又会看病,较之权勿用辈自是能人。天二评:恐人考他,故如此说。此張俊民乖处。今之笨賊却偏要嚼几句,云内经、外经,恰好露出马脚来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本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以称‘儒医’。”黄评:与在湖州说话全不同,真是骗子手。天二评:说得却也爽快松动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禀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黄评:可见真绅身分,却全与二娄不同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齐评:雅人趣事。天二评:时刻在念。黄评:真会骗吃酒,然骗得风雅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天二评:只送你用便不算手松。黄评:是垂涎语,非为少卿惜银子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黄评:邵老丫自是邵管家之妻,年纪已大,故知此酒。老丫者,天长土语-乳-妇也“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作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天二评:邵老丫想即邵奶公之妻,不是他说出,此壇酒至今尚在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爷不要吃!”齐评:前人種樹后人乘凉,古今同此一叹。黄评:是老家人妇语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天二评:必要写到十二分,令读者垂涎。可恶。黄评:我已流涎矣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天二评:胡子真老酒鬼。黄评:真是酒人,真会吃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黄评:“出奇”亦土语,犹言奇怪也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本过送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天二评:厚道极矣,精细极矣。奶奶肯如此,亦不可及。古之人与今之人盖有行之者,而今已矣。悲夫,悲夫!读至此何能不哭!黄评:写少卿诚笃至此,然过犹不及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黄评:娄焕文管帐认真,王胡子想来没钱赚,故其言如此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天二评:上气不接下气,滿胸一个王父母老师,口头只是勉强酬对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象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齐评:少卿傲骨于此可见,所以不願埋没于家鄉,而必到南京暢其胸襟也况且倒运做秀才,天二评:誰教汝做秀才?黄评:做秀才而曰“倒运”,妙,妙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黄評:是真乡绅,然与二婁迥异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天二评:请酒的是汪家,請的是王知县,請的陪客是杜少卿,与臧三哥甚么相干,如此着急? 看他十分要好,只图向王父母老师邀功耳。黄评:仍要如此说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黄评:快谈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黄评:他何尝知道吃此等菜,只知吃鸽蛋燕窝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书房里去顽。”齐评:賞心樂事豈可与酒食地狱同日而語哉!天二评:大老官声口。此等俗物何必一定拉他吃?少卿呆串,不分黑白,所以如此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黄评:借出名字,为后文大祭用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侄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天二评:杜少卿书房内有张俊民、臧三爷,虞华轩书房内有二唐、姚成,此沉浮濁世之所以苦也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黄评:只得淡淡过去,以慎卿曾有言也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天二评:此桂休矣。胡子酒鬼殺风景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天二评:于此用得着張铁臂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鮮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大爷捧着金杯,吃一杯,赞一杯,说道:“好酒!”吃了半日。天二评:可知只有他知酒味。黄评:是大量,是知味者,此等酒须请此等人吃,方不辜负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甚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天二评:明知他此時一定不查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甚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黄评:不知有母亲否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天二评:衣箱才送进来,随脚复进来回話,而又云领去工钱都还柴米店里,还钱之后其母一会暴死,而后到杜府求借。時候不合,情事不对,其伪显然。若遇慎卿,立辨其伪,即下人裁工,亦不敢如此尝試也。因箱内並无衣服,惟恐酒后查点,故兔起鹘落,随后进来取出,情事宛然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小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黄评:真真惨然,所以难得“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黄评:一呆至此。此等情景来骗少卿,可谓揣摩熟矣,少卿哪得不上当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费共须二十金。齐评:写尽呆气。天二评:全不知人情世事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黄评:不劳吩咐,谨遵台命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赌钱,齐评:你又何以得知他不去吃酒賭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黄评:真切至此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齐评:真好看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慎卿、少卿,俱是豪华公子,然两人自是不同。慎卿纯是一团慷爽气,黄评:加慎卿以“慷爽”字大谬,加以“呆”字正合。少卿可谓呆矣,然纯是慷爽,其呆亦不可及少卿却是一个呆串皮。一副笔墨,却能分毫不犯如此。
娄太爷是暗要,韦太爷是明吃,至裁缝、王胡子,各各有算计少卿之法。世情恶薄,形容尽致。
【卧评】
婁太爷不见破綻,不可度以小人之腹,观其不与王胡子通气,胡子雖恨之,亦未说出他不是处也。韋四太爷光明磊落,绝无渣滓,岂可与張俊民、臧蓼斋、裁缝、王胡子辈同論?
或曰不知裁缝果死母親否?曰:豈但无死母親事,並无箱中衣服。盖是虧空本錢无以賠償,串通王胡子,料定必不查点,作此把戏。却也虧他装得像。我于《孟子》「校人」一節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