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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白花

己所不欲
己所不欲
发表于 2022-06-04 19:59

胡马悲风

第一章 杨白花

陽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载入郭茂倩《北朝乐府》的这首《杨白花歌》据说是北魏太后胡充华所作,因爱上名将杨大眼容貌瑰伟、勇武过人的儿子杨华(小名白花),杨华担心召来杀身之祸,与其兄弟投奔南朝。胡太后日夜怀恋,作诗抒怀,宫女们昼夜连臂环绕,踏足歌唱,忆念情人,歌声凄惋,极尽浓情。这位美貌无比、才情出众的胡太后一手导致了北魏帝国的灭亡。

她进入宫廷二十年的时间里,目睹北魏帝国从繁荣走向衰落,从统一走向分裂,应该说她是帝国消亡的罪魁祸首,虽然很多矛盾她根本无力解决,也不是她的一个人的过错,但她的贪婪和情欲加速了帝国大厦的崩塌。

与冯太后的名字一样,胡氏亦无可考评,祖上曾在匈奴夏国为官,父亲胡国珍仅仅是安定临泾的一名伯爵,胡氏长得容貌艳丽,举世无双。只所以能够进入帝国宫廷,她那个出家为尼的姑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姑姑深谙佛理,讲道天花乱坠,曾入宫廷讲解佛经数年,极力夸赞侄女国色天香、温顺贤慧,宣武帝元恪动了心,召入宫中,一见之下,果然艳如天仙,大为宠幸,封为承华世妇,后又进为充华嫔,那么,以后我们可以叫这位冯氏为胡充华了。

胡充华是个性格坚强的女人,北魏宫廷仍旧沿用拓跋圭定下的铁一样的律令,立子杀妻,子贵母死,拓跋圭的刘皇后、献文帝的夫人李氏和孝文帝的皇后林氏都曾被这条残酷的规矩夺去生命,所有的妃嫔常常向天祈祷,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偏偏胡充华不这么想,倔强地表示:“天子岂可没有儿子,怎么能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没有子嗣?”很快她怀上元恪的孩子,有姐妹劝他堕胎,胡充华志气确然,幽静的夜色中向苍天表白心迹说:“愿所怀是男婴,他就是长子,子生身死,在所不辞。”胡充华之所以敢于立下这样的誓言,与元恪的态度有关系,她生性聪悟,通过对元恪的观察,认为元恪不会对自己下手。

上天不负人心,胡充华果然产下一男孩,男孩一出生就陷入宫廷陰谋中。元恪曾经有过两个儿子,已故宽容大度的于皇后曾经给他生下皇子元昌,不料三岁夭折,其后不明不白的死去,据传母子都被继任皇后当时的高贵人害死,并没有留下一丝蛛丝马迹。高皇后也曾生下一个儿子,早夭。受过两次精神打击的元恪这一回学聪明了,为保护唯一的儿子,元恪亲自为他选了乳娘、保姆,安排在别宫,派亲信看守,皇后和胡充华都不能去探视。

元昌顺利长到三岁即被立为太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生性沉默不喜欢张扬、略显柔弱的宣武帝元恪竟然一举废除道武帝拓跋珪一手制定,实行了104年的子贵母死的律令,胡充华逃过一劫。陰险的高皇后未能利用这条野蛮的制度除掉眼中钉,又打起别的算盘。拓跋家族除了拓跋焘,皇帝继位时数岁都不大,元恪三十三岁去世了,高皇后为夺下大权,和执政的伯父高肇准备抓捕胡充华,然而机事不秘,曾经告发幽皇后隐私的太监刘腾联络于皇后的母家兄长领军将军于忠、太子太傅崔光先行下手,将胡充华转移保护起来,连夜拥戴元昌称帝,强迫高皇后搬到瑶光寺陪伴青灯古佛,诱骗西征的高肇的回京,埋伏武士将其杀死,随后再将高皇后弄死。

元昌只有六岁,胡充华垂帘称制,文武大臣上书一律称陛下,自称朕,北魏进入长达年的胡太后专政时期。胡太后任用他的父亲胡国珍和于忠、崔光、侯刚、刘腾等为她掌权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臣执政,拉拢拓跋宗室的势力,元雍、元怿、元怀皆掌大权。收买人心,昭雪积冤,北魏政局倒也平静。

青春寡居的生活充满空虚与孤独,胡太后爱上了自己的小叔,清河王元怿,元怿是孝文帝第四子,姿容俊美,敏惠过人,文才出众,宽厚仁爱。胡太后倾心爱慕,经常以讨论军国大事为名召进后宫,女人追求男人的成功率高,何况胡太后倾城倾国,元怿在妖艳女人炽热激情的魅力攻势之下缴械投降,成为胡太后寝床上的情人。女人喜欢英俊才气的男人,如同男人喜欢漂亮性感的女人一样,无可厚非,偏偏胡充华是太后,爱上的是他的小叔子,难免少不了婬乱的指责,给图谋不轨的野心家留下口实。元怿既是当朝皇叔,又做了太后的情夫,权倾内外,威震朝野,不免要得罪人。总管禁军的中领军元叉是胡太后的妹夫,凭借裙带关系,骄横不法,元怿整过他,升任卫将军的宦官刘腾本是胡太后的人,因人事关系与元怿闹得很僵,两人勾结起来准备除掉元怿。刘腾不识字,不会写字,却很有奸计,善于揣摸别人的心意。

元叉唆使人向皇上诬告元怿在御食里放毒药,准备谋反,年仅十一岁的元诩懂什么呀,信以为真。元叉侍奉元诩来到显陽殿,召元怿入宫,刘腾关闭永巷门,把胡太后挡在嘉福殿。元怿入宫,被元叉挡在含章殿后,元怿喝道:“你要谋反吗!”元叉陰陽怪气地道:“元叉不谋反,正欲捉谋反之人!”喝令左右禁军拿下元怿。元叉连夜杀掉元怿,诈作胡太后诏书,还政给小皇帝,把胡太后幽禁在北宫宣光殿。宫门昼夜长闭,内外断绝,刘腾亲自掌握钥匙,谁都不谁入内。胡太后衣食无着,忍饥受寒,悔之不及,长叹道:“养虎却被虎咬了,说的就是我呀。”

社会财富与日俱增,贵族生活腐化堕落,催生官场隘败,宣武帝元恪时的盛世已经萌发帝国衰落危兆。《洛陽伽蓝记》不仅描绘出京都洛陽的繁华鼎盛,也是上流社会奢侈堕落的真实写照:“于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树,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

集权国家产生腐败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和法制建设不力,孝文大帝忙于迁都和南征,忽视教育问题,享有世袭特权、位于上品、肯定要成为帝国顶梁柱的鲜卑贵族们缺乏文化素养,不知脸耻,无视道德。宣武帝元恪一度下令复兴儒教,设立学校,振兴教育,然而他执政十年过去了,鲜卑贵族与汉族豪强明争暗斗,国子学、太学、小学仍未建立,连元恪自己都深感惭愧。

孝文大帝曾经下诏:贪污赃物价值绢帛一匹即处死。宣武帝亲政的第一个春天,生气勃勃的元恪当着孝文大帝的陵寝发誓严肃政纪、整顿朝纲。可惜象许多继任领袖一样,雷声大雨点小,皇叔咸陽王元禧、北海王元详,皇弟京兆王元愉、广陽王元怀,竞慕奢丽、收受贿赂、贪纵不法、营运贩卖,无所不为。元恪以贪腐为名除掉意图谋反的元禧,北魏上下震动一时,民间有歌谣感叹元禧积财不能保身:“可怜咸陽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歌谣流传到江南,北人在南朝者,虽富贵逼人,弦管奏之,莫不流泣。

可惜元恪没能雷厉风行,严格肃贪,对于其它皇亲未能一并严惩。当官僚们试探出新君魄力指数之后,贪污腐败越加恶化,鲜卑贵族与汉族豪强结合起来,贪婪地掠夺老百姓,以当政的吏部尚书、左卫将军元晖和侍中卢昶为例,此二人,一个叫“饿虎将军”,一个号“饥鹰侍中”。元晖卖官,明码标价,大郡二千匹,次郡一千匹,下郡五百匹,其余官职金钱不等,天下人把北魏朝廷称为“市场衙门”。元晖曾任冀州刺史,去职后,连车载物,从信都到汤陰,首尾相继,道路不断。车上少只角,就把路边人家耕牛的角割下来,这位吏部尚书搜刮到生截牛角,可谓无微不至了。“饿虎将军”如此,“饥鹰侍中”可想而知。宣武帝元恪的姑息放纵,导致上行下效,将军、刺史竟相侵吞公财、搜刮百姓。

元恪谤本驾驭不了帝国的大舰,只能寄希望于佛教,大建寺庙,再修龙门石窟,“神腾九空、迹登十地”,整个帝国笼罩在一片香烟缭绕之中,灾难痛苦、贫穷饥饿仿佛佛祖都能解答,祸福因缘、来世今生,一切虚诞的幻想紧束着人们的欲望,保佑着鲜卑帝国,宣武帝元恪沉浸在“当今如来”的迷梦之中不想自拔。

胡太后执政,更将官场的腐化风气发挥到极致。和元恪相比,夫妻俩一个德行,胡太后更加笃信佛教,皇宫之畔兴建宏伟壮丽的永宁寺,极尽奢华,高一丈八尺的纯金实心佛像一座,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实心金像十座,玉石巨佛两座;又建九级浮屠,挖地筑基,深及黄泉。浮图高九十丈,上刹复高十丈。夜深人静之时,塔上风铃飘动,声闻十里。主佛殿如同皇宫太极殿一样宏伟,南门如皇宫的端门一样巨大,僧房千间,珠玉锦绣充斥其间,骇人心目。有人品评北魏帝国佛教的兴旺:“自佛法入中国,塔庙之盛,未之有也。”为避兵役、劳役,平民入沙门为僧者越来越多,从事生产、军旅的人越来越少。可惜的是,如此宏伟之塔寺,魏末战乱中失火被毁,当时观者皆哭,声振城阙。

北魏官员们贪婪腐化直超西晋王朝,鲜卑帝国雄霸北方多年,西域和东夷诸国进贡不绝,又和南朝往来贸易,府库充盈。胡太后有一次去盛放绢布的仓库巡查,一时高兴,让从行的王公嫔主一百多人依自己力气随意取绢。谁都想象不到,这帮王公贵族、嫔妃公主有多贪心,可着劲往家里背,最少的也不下一百匹,尚书令李崇和章武王元融由于负绢过重,颠仆在地,一人扭了腰,一人崴了脚,胡太后又笑又怒,让卫士把两人赶出仓库,一匹绢也不给他们,朝廷的笑话流传到民间,“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

又何止李崇和元融呢?北魏宗室权幸之臣,竞为豪侈,高陽王元雍,富贵冠一国,宫室园圃,不亚于禁苑,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则仪卫塞道路,归则歌吹连日夜。李崇虽与元雍身价差不多,但生性吝啬,常对人又酸又讥地说:“高陽一食,敌我千日。”(高陽王一顿饭,够我吃一千天的。)他过过嘴瘾,河间王元琛不藏富,明着与元雍斗富。他家骏马的马槽都以纯银打制,窗户之上,王凤衔铃,金龙吐旆。和诸王宴饮时,元琛家的水精盅、玛瑙碗、赤玉杯,制作精巧,中国所无。有一次,元琛大陈女乐、名马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带着诸王遍观自己的府库,金钱、绫罗绸缎,不可胜计,灿烂辉煌,耀人眼目。元琛洋洋得意地对身旁那位背绢布崴了脚的章武王元融说:“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元融一向以财富自负,看看人家,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府后整整伤心叹息了三天。京兆王元继劝解他:“你的财物不比他少多少,为何羞愧嫉妒如此呢?”元融大叹一口气:“开始我认为比我富的人只有高陽王,不想还有河间王!”元继乐了:“你就象淮南的袁术,不知世间尚有刘玄德呀。”

公元519年(北魏孝明帝神龟二年)二月二十日,北魏朝廷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它不象各地不断点燃的农民起义烽火那样令人心惊肉跳,但事件背后隐藏的意义深远,北魏帝国的长堤出现一道致命的裂痕。孝文大帝重建门阀制度的政策结出恶果,帝国军队的核心力量,原拓跋鲜卑部落联盟中随孝文帝南迁的羽林、虎贲等禁军军官未列入高门士族,受鲜卑贵族和汉族大地主排抑,认为他们是武人,属于“代来寒人”,失去了升官晋级的机会,从过去“进仕路泰”到而今“进仕路难”,这些父祖追随拓跋珪、拓跋焘、拓跋弘南下中原、北击柔然,平定北方、拼死奋战、流血流汗的军官子孙们强烈不满情绪集体爆发。

事件的起因缘自给事中张仲瑀向朝廷上书,请求修订选辟规定,排抑武人,不让他们列入清品,即九品中的上品。此书一上,京都哗然,鲜卑帝国以武功起家,孝文帝重订门阀制度的时候,尚且不敢排抑武人,张仲瑀何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张仲瑀征西将军张彝之子,张彝,冀州大中正,年已六十,三朝元老,清河士族,为人耿直、傲慢,少年时代出入朝堂,昂首阔步,无所顾忌,连文明太后也拿他没办法。即使张彝再有资格、再狂傲,他也不敢唆使儿子上表排抑武人,那么在他父子背后是谁指使的呢?

自孝文帝汉化改革以来,鲜卑人就发生了分裂,形成了两大利益集团,随孝文帝南迁洛陽的大鲜卑贵族和留在平城一带的鲜卑人,说到底,仍然是两大文明之间的冲突,洛陽的大鲜卑贵族已经成为封建大地主了,而代北的鲜卑贵族仍然是游牧部落首领,洛陽的鲜卑人说汉话,漠南的鲜卑人照旧说鲜卑话,北地鲜卑人发动过几次武装叛乱,都被孝文帝镇压下去,势力慢慢衰落。而今,洛陽的大鲜卑贵族认为到了把代北鲜卑人彻底排挤出朝廷的时候了。他们和汉族豪门连起手来,选中性格狂傲的张彝父子做马前卒,以排抑武人为借口向代北鲜卑贵族和汉人豪门发难。

不仅代北的鲜卑人,包括洛陽的鲜卑军人仍旧保持着游牧民族嗜血粗犷的性格,当他们得知清河王元怿被元叉杀害之后,临丧之时,按照游牧民族习俗,好几百人用刀划破脸流着鲜血和着泪水哭泣。勇武的鲜卑军人怎么可能忍受汉人带给他们不公平的屈辱呢?更何况他们身后有漠南部落首领和贵族的支持。

鲜卑军人扬言屠灭张家,在大街之上张榜约定出发时间,而此时的张彝父子却平静晏然,不以为意,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是胡太后和朝廷决定的,一帮子军官丘八爷能有什么作为?这一天,羽林、虎贲将士一千余人,聚集到尚书省(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叫骂示威,没找到张仲瑀的哥哥左民郎中张始均,就用瓦片、石块砸尚书省的大门,官员们没一个敢出来制止。愤怒的人群手执火把引燃了路上的蒿草,用石头、木棍作为兵器,一直攻入张家住宅,将朝廷二品大员、年迈的张彝拖到堂下,尽情地捶打污辱,放火焚烧张宅。张始均苦苦哀告他们放过父亲,军将们一边殴打,一边把他投入火里活活烧死。张仲瑀重伤逃跑,弟弟张彝被打得气息奄奄,过了两晚就死掉了。朝野上下一片震惊,胡太后下令抓捕闹事者,仅仅将首恶八人斩首,余者不究,然后颁布大赦令安抚,规定武官可以按资格入选。

胡太后没有勇气进行变革,更没有勇气面对战争,朝令夕改,草草了事,敷衍收场。自始至终有一名来自塞上的年青人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场闹剧,他是怀朔镇的一名小小函使,名字叫做贺六浑,然而正是这位地位低下的年青人开创了一个新的鲜卑帝国。请看下章《高欢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