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迟这个问句一出,金罗汉不觉笑道:“哈哈,你的记性怎么如此不济,今年打赵家坪的口子又快要到了,你难道已是忘记了么?”柳迟不免暗叫一声:“惭愧!”打赵家坪的这一件事,果然不论是在他们自家的昆仑一派中,或是在敌方的崆峒一派中,没有一个人不当作天大地大的一桩大正经,一等打赵家坪的日子快罢到来,双方都在惶惶然的准备着,各求所以制敌取胜之道,直至大家打过之后,这一年的胜负已是判明,方把这一桩心事暂行放下,等待明年再来。
差不多年年如是,独有他自己,对于这桩事情的观念,素来要比较别人来得淡一些,也不自知其所以然。同时复又想到,这几年来,这一年一度的械斗,虽仍在照例举行着,然并没有怎样的大打。仍是由平江、浏二县的农民为主体,偶然有几个昆仑派和崆峒派中人参加其间罢了。今年却不然,昆仑、崆峒二派,都想借着打赵家坪的这个题目,大家勾心斗角的,做上一篇好文章,分上一个谁高谁下。因为,在这几年之间,双方在暗地不免又起上了不少的纠纷,都是磨拳擦掌,有上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气呢。而在崆峒派一方,听说还要把红云老祖请了来,这已是宣传了好多年,而没有实行得的。今年倘竟见之于事实,昆仑派自不甘示弱,也要有上一番相当的对付。那么,在今年这一次的打赵家坪中,可不言而喻的,就要有上空前未有的一场大战了。
柳迟一想到这事,不免脱口而出的问道:“听说他们今年还要把红云老祖请了来,不知这个消息确也不确?你老人家大概总是知道的罢?”金罗汉还没有回答,不料,忽有一个很大的声音,从神龛后面传了出来道:“这个,他老人家恐怕也不能有怎样确实的回答。我却有八个字可以回答你,这叫做,‘确而不确,不确也确。’你只要把这八个宇细细的一参详,也就可以知道一些个中的消息了。”这一来,柳迟是不必说起,当然是给他怔惊得什么以的。金罗汉虽是阅历既深、神通又广,什么都是不怕,什么都是不在他心上的一个人,然见说这几句话的那个人,在先既是匿在神龛的后前,偷听他们的说话,现在又突如其来的,拦住了他们的话头,说出这一番似带禅机非带禅机的话来,显然是一个不安本分之徒,而要在他们的面前卖弄上一下本领的。不免在略略一呆之下,又在暗地有了一点戒备,
在这时候,那个人也就在神龛后面走出来了,却并不是怎样惊人出众的一个人物,而是衣衫滥楼、满面酒容,背上了一个酒葫芦,一望而知的嗜酒如命的一个酒徒。见了他们二人,即很客气的拱上一拱手道:“多多有惊了。”金罗汉却只微微的一点头,即向他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八个字,究竟是一种什么意思?倒要向你请教。”那酒徒一听到这两句话,好象把他乐得什么似的,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象你金罗汉,那是海内争称的一位有道之士,难道连我这个酒鬼江南酒侠所说的话,都不能了解得么?”这酒徒真是有趣,他不但认识得金罗汉,并把他自己是什么人,也都说了出来了。江湖上有上这么的一尊人物,金罗汉在以前也曾听人家说起过不少次,现在听说他就是江南酒侠,不免向他打量上好几眼。却又听那江南酒侠接着说道:“你倘然真是不懂的话,我不妨把那八个字再改得明显一些,那便成为:“来而不来,不来也来’了。”
把这两句话如此的一改,果然再要明显不有,中间只含着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红云老祖现在还在来与不来之间,没有怎样的一种决定,那一个是,红云老祖的来与不来,没有多大的关系,就是来了,也不见得会出手的。至是,金罗汉再也忍耐不住了,便大声向他问道:“照你这
话说来,红云老祖便是来了,也是不会出手,仍和不来相等的,是不是?但是,这个我尚不能知道,你怎么又会知道的?”在这句话之下,显然有上一种依老卖老的意思,以为你是一个什么东西,难道我所不能前知的事情,倒会给你知道了去么?
江南酒侠却好象一点也不理会似的,只谈淡的一笑道:“这或者是各人所修的道有不同。不,这句话也不对。照着一般的情形讲,大凡道德高深之士,都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就现在的这桩事情而论,只在几天之后,就可见到一个分晓的,我们怎又会不知道呢?不过,照你这番的解释,还不见得全对。痛快的说一句,他此番是不会出马的了。一壁说,一壁径向着庙外走了去。而就在这冷静的态度之下,很平凡的几句说话之中,已把金罗汉的—种骄矜之气折了下来了,只落得他们师徒二人,眼瞪瞪的望着他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是猜料不出,究是他的前知的工夫确能高人一等,还只是醉汉口中所说的一种醉话?准知,当他刚一走到庙门口,又象想得了一桩什么事情似的,突然的转身走了回来,奖嘻嘻的向着金罗汉问道:“真的,我还有一句话忘记问得你。你们在这庙中待着,不是等候着笑道人到来么?”
这个问句,在柳迟听得了,还不觉得应该怎样的注意,以为这也只是随口问上一句的,谁又不知道,笑道人和他们师徒是常在一起儿的呢。而在金罗汉一听闻之下,不兔又是突然的一呆。
不错,他的所以到这破庙中来,确是和笑道人有上一个约会,而有几句要紧话要彼此当面谈一淡。
但这件事连在柳迟的面前都没有提起得,怎么又会给这酒鬼知道?难道这酒鬼的前知的工夫,确是高人一筹,什么事情都是瞒不了他么?一壁只好木木然的,反问上一句道:“你要问这句话,是一种什么意思?”不料,江南酒侠又在极平淡的话语之中,给上金罗汉很惊人的一个答语道:
“我一点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偶然据我所知,笑道人已是到了平江,不再来这里的了。所以,我也顺带的知照你们一声,让你们可以不必呆等下去呢。”他把这话一说完,好象已尽了他的一种义务似的,便又回过身去,向着庙外走去了。
但这一壁厢他虽是走了,那一壁厢却使得金罗汉好生发起呆来,兀自在说道:“我原来和笑道人约好了在这庙中会面的,怎么在未赴此约之前,笑道人就到了平江去?就算是为了要紧事不得不就去平江,却也得通知我一声,怎么我尚没有知道,反会给这酒鬼知道了去呢?”金罗汉一想到这里,不觉连连把头摇着道:“不对,不对,这是决计不会有的事。照此看来,这酒鬼大概是崆峒派所遣派来的一个奸细,生怕我和笑道人见了面,议出了什么对付他们的好办法来,所以用上这么的一个计策。不过,倘然真是如此的一个用意,他们未免太是笨极。我就算是在这庙中和笑道人会不到面,难道不能在别处会到面么?难道他们在这次打赵家坪以前,又能用什么方法阻隔着我们,使我们连一次的面都会不到么?”正在想时,忽见有白耀耀的一道剑光,从天际飞了来,目的正在他们所坐的那个地方。不觉疑怀顿释,笑指着向柳迟说道:“你瞧,这不是笑道人的那柄飞剑么?大概有什么书信带来给我了。即此而观,那厮所说的话,倒是很有一点儿的意思呢。”说时,那飞剑早把传来的那封书信,递在金罗汉的手中,又管自飞了回去。,一瞧之下,始知笑道人果然已是到了平江,不再到这里来,教他们快些儿去呢。于是,金罗汉暗中对于江南酒侠,更是惊叹一个不置,知他确有上一种不可思议的前知工夫,并不是在那里胡吹的。同时,他们师徒二人,也就借了一个遁,瞬刻间已是到了平江。
平江人为了他们是帮打赵家坪而来,早巳替他们备好了一个极大的寓所在那里,他们一派中的人,也已到得很是不少。崆峒派的一方,却是由浏陽人作着东道主,尽着招待的义务,一切的情形,也和这边差不多。只是到的人还要比这还来得多,那是还请来许多本派以外的人的缘故。
他们一到了平江人所预备着的那个大寓所中,笑道人即迎着金罗汉,向他说道:“了不得,这一次红云老祖果真要出马了。我一闻得了这个消息,生怕他马上就要到来,攻我们的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就飞快的赶了来,也来不及到那庙中去绕上一个弯子了。”金罗汉因为已有了江南酒侠的先入之言,并在证实了笑道人果已到了平江的这一件事上,深信江南酒侠是不打什么诳语的,即一笑说道:“你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得了来的?我看不见得会确实,或者只是崆峒派的一种宣传,也未可知呢!”笑道人道:“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个消息,哪里是什么一种宣传。你老人家请瞧,现有红云老祖讨伐我们昆仑派的一道檄文在此,别的都可以假,难道这檄文也可以假得来的么?”
说时,便把那道檄文递在金罗汉的手中,金罗汉一瞧之下,果然在那檄文之中,把昆仑派中的几个重要人物,都骂得体无完肤。他红云老祖实在为太瞧不入眼了的缘故,所以今番毅然决然的要出马一下,和崆峒派合在一起,向他们昆仑派讨伐起来了。从檄文词写得这般激情风发的上面瞧来,红云老祖这一次来是来定的了,出马也是出马定的了。若照江南酒侠所说.红云老祖来是来的,却不见得会出马,这又那里会成事实的呢。于是,把一个金罗汉弄得疑疑惑惑的,也只好默然了下来。
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却听得有一个人在着空中说道:“这有什么可以疑惑得的,我既已说了他不见得会出马,那他本人就是硬要出马,在事实上也是有点做不到的。你难道还不能信任我么?”听他这一派很稔熟的声音,明明说这话的,又是江南酒侠。金罗汉不觉低低的说道:“了不得,那厮又出现了。瞧他现在的这种口气,好象他的能耐大到了不得了,红云老祖一切的行动,都要听上他的指挥呢。”一壁又把刚才的那番事情,约略的对着笑道人说上一说。笑道人却仍把江南酒侠目作一个妄人,并不怎样的慑服,即大声回答道:“你这厮倒是好大的口气。但是,红云老祖来也好,不来也好,出手也好,不出手也好,我们是一点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还是把这个消息去报告给他们崆峒派知道罢。”笑道人把这话一说,却听得江南酒侠哈哈大笑道:“不错,这却是我的多事了。现在,红云老祖已是到了半路上,我也就赶快的迎了去罢,不然,让他平平安安的到这里,出马来和你们一交锋,我此后不沦说什么话,就要一个钱都不值的了。”言后寂然,看来渠真已是赶了去了。
那么,江南酒侠究竟是赶了去,把红云老祖迎住了没有呢?哈哈,且慢。让我不是如此的写,姑先从红云老祖这一边写了起来。单说红云老祖受上了崆峒派的邀请,要他去帮助他们,和昆仑派打赵家坪,已是不止一次了,却总为了临时发生什么阻力,一次都没有实行出得马。在今年,他却已是有了一个决心,无论如何,要帮着崆峒派,和昆仑派大大的打上一场的了。又为了好久没有出得洞来,颇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外面游览上一番。所以,早几日他就动身上了路,而且,既不腾什么云,也不借什么遁,只是骑了一匹白马,缓缓的在道上走着,不认识他的人,又谁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红云老祖呢。
这一天,他仍是这么的在道上行走着,一路上赏玩风景,好不心旷神怡。不料,忽有一样什么东西,在他这骑马的屁股后面重重的撞上了一下,倘然不是他而换上了别人的话,一定是要给他撞下马来了。红云老祖不免要从马上回过头去,向着后面望上——望。却见他这骑马的后面,紧紧的跟上了一头驴子,那头驴子高大得异乎寻常,竟是和马有些差不多。在那驴子的上面,却伏着了一个衣衫槛楼的汉子,好象对于骑驴子,完全是一个外行,所以这么很不象样的伏着在上面。而刚才的那一下,大概也是因他骑得不合法,而误撞在马屁股上的。当红云老祖一回过头来望昔,他似乎也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了,登时惶恐得什么似的,便左一个拱,右一个揖,口口声声的,只是向着红云老祖赔着不是。红云老祖毕竟是修过了不少年的道的,要比寻常人多上些儿涵养工夫,岂屑和此等细人,计较这些个小事,便也一笑置之,策马复行。
谁知,行不到多久时候,又是这么猛然的一撞,比先前那一下还要来得厉害,险些儿撞他栽下马背来。再回过头去一望时,仍然是那头高大的驴子紧跟在后面,仍然是那个衣衫槛楼的汉子,露上一脸惶恐的神气,仍然是那么的左打拱、右作揖,不住的赔着不是。红云老祖见了,不免暗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仍不忍向他斥责着。一鞭挥处,这骑马早如腾起云,驾起雾来的一般,飞也似的向前跑去了。一壁也暗睹的在想道:“驴和马,是不具有同等的脚力的,刚才只为了我的马跑得太慢了一些,所以会让那驴子紧紧的跟随在后面,会让那驴子的头撞到马屁股上来。如今我放足了辔头,这么快快的一跑,无论那驴子是如何的会跑,恐怕也要望尘莫及,赶都赶不上的了。”
心中正自得意着,忽闻得一片“啊呀”、“啊呀”直叫的声音,又是起于他的马后,看来又有什么乱子闹出来了。在这个情形之下,他当然又要回过头去望上一望。却真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的,最最打先射入他的眼帘中来的,仍是那头高大的驴子,仍是那个衣衫隘楼的骑驴汉子。再经他仔细的一瞧时,更使他加倍的骇诧了起来。原来他这骑马的一个尾巴,不知怎样一来,恰恰是圆圆一圈的,把那驴子的颈项缠着了,因此,当这马放开了四个足,飞快的向着前面跑,也就自然而然的,把那驴子带着了在一起跑了去。但是,这还是一种偶然的情形,算不得什么稀奇。
所最奇的,照理驴子的脚力,是无论如何赶不上马的,那么,这马既是这么飞也似的跑着,后头的驴子只要一个赶不上,就要连人带驴,倾跌在地了。可是,试一瞧现在的情形,那汉子虽是“啊呀”、‘啊呀”的连声直叫着,却依旧安然的伏在驴背上,那驴子更是把四蹄展开,没有一点赶不上来的样子。由此看来,这一人一驴,倒大概都是很有上一点来历的呢。
红云老祖究竟是何等样子的一个人,什么事能瞒得了他?在如此的一个观察之下,也就对于那骑驴的汉子的一种用意,有些瞧料出来了。便把手一拱,微微的一笑道:“朋友,我们各赶各的道,原是河水不犯井水的,阁下如何要向我开上如此的一个玩笑?我现在算是认识了你阁下就是了。”红云老祖虽是这般低头服下的说着,那汉子好象满是不卖这笔帐,又好象不懂得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的,仍在口中咕噜着道:“这明明是你把我开上一个大玩笑,怎么反说是我开你的玩笑呢。你瞧,是你的马在前,我的驴在后,又是你那马的尾巴,勾着了我这驴子的颈项,决不会是我的驴子把颈项去反凑着马尾巴的,那么,这事实不是再明显也没有了么?不过,我不是爱和人家拌什么口舌的,就让我自己认上一个大晦气,走了开来罢。”他说完这话,轻轻的把那驴子的头,向后一拉,就从马尾巴中脱了出来,不再相缠在一起了。
红云老粗也不爱和那汉子多说得上什么话,便又挥起一鞭,让自己这匹马向着前面飞跑了去。
不过,他这一次却老到得多了,时时的把一颗头向着马后望了去,瞧瞧那头驴子,究竟还跟在不跟在他的后面。果见在一转瞬之间,已是相距得很远很远,最后连小小的一点黑影子,都是瞧不到的了。他方始深深的嘘了一口气,好似把身上的一种重负释放了下来的。实在,在这一马一驴追随之间,那汉子和他歪缠得也太够了。不料,他偶向前面望上一眼时,忽见一头高大的驴子,平伏了一个人在上面,缓缓的在走着,那驴子,那驴子上的人,都和先前的那一人一驴,很有几分的相象的。不由得不又使他怔上了一怔。不知现在的这一人一驴,是否就是先前的那一人一驴?
且待第一百六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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