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迟顺着周季蓉手指之处里去,只见一个身高七只有零的黑皮大汉,大踏步从那山上走下来。那一种雄浑的气概,直能使萎靡的人看了,顿时精神抖擞,懦弱的人看了,顿时豪气干霄。
只是虽有这们高大的身躯,这们乌黑的皮色,却没有粗犷的样子。神情举止之间,都透着一种很文雅的意味,绝不象是不懂文物礼教的苗人。身上的衣服,和读书的汉人一样。柳迟问道:“那就是你师兄蓝辛石?不是汉人吗?”周季蓉点了点头,答道:“这苗峒里面,就只我这二师兄是个读书人,并进了一个学,所以和我们文人一服装束。”
说话时,蓝辛石已走过这山来。周季蓉迎上去问道:“二师兄,是师傅教你来催我回去的么?
我因遇见大师兄,谈了许久的话,刚才走到半路上,又看见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了钓竿,所以耽搁了些时。我们一同见师傅去罢。蓝辛石点头问道:“你见甚么地方有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了钓竿呢?是不是吊睛白额,你看仔细么?”周季容道:“那虎被吊住了后腿,尾冲上,头冲下,我看得很仔细,不是吊睛白额。二师兄问吊睛白额虎,是甚么用意?”蓝辛石道:“不是就罢了,没有甚么用意。”说毕,望着柳迟笑道:“你是金罗汉的徒弟,怎的误落陷坑,便不得出来呢?”柳迟听了,面上很觉惭愧。勉强答道:“只因初入师门,并无毫末道行,所以也和山中的野兽一样,一落陷坑,便不能脱。但不知足下何以知道鄙老师是金罗汉?”蓝辛石一面回身引二人走着,一面闲闲的说道:“倒不要看轻了山中的野兽,也居然有陷坑陷不着,上了钓还能逃走的。”柳迟见蓝辛石的神气很怠慢,所答非所问,好像竭力表示出瞧不起人的样子。遂也不愿意多说。
周季蓉却忍不住问道:“二师兄在甚么地方,看见有陷坑陷不着,上了钓还能逃去的野兽。”
蓝辛石道:“这不希罕,就在离我家不远,有一家专以打猎为生的人,前几日追赶一只吊睛白额虎,十多人追了半日,忽然追的不知去向了。第二日到山中检点陷坑里的钓绳捆网。好像被人撕破了的一般,捆网已到了坑外,细看坑里坑边,陷了无数的虎爪印。打猎的人正觉得奇怪,有一个砍柴的人过来,说道:‘我在这山里砍柴,只见一只很大的吊睛白额虎,仿佛被人追得慌了,逃进山来,吓得我连忙爬上树枝。看那虎跑不了几步,就喳的一声掉下陷坑去了。我心里好欢喜,以为这一下去,休想再有活命逃出来。我慢慢的缘到树梢看他掉在坑里是甚么情形,只见他已被捆网缠绕得在坑中打滚,但是滚的奇特,不像寻常落了捆网的野兽,滚过来滚过去的滚法只专向一边滚过去,滚一个不停歇。约滚了十多转,竟将捆网生根的所在,滚离了坑边,网的网绳都被摔断了。网绳一断,网便不能得力了。四爪不住的挣扎,只挣得那网一片一片的裂开。前两爪才露出网点来,只一蹿就连网蹿出了陷阱。立在坑边筛糠也似的,浑身抖了几下,那捆网便纷纷脱落下来。那虎还回头向坑里望了一望,才摇着长尾巴走了。’”
蓝辛石述到这里,回头笑向柳迟道:“听得么?这虎不比人还精明吗?”柳迟觉得这苗子说话太无礼貌,不愿意回答,只当没听得的一样。周季蓉向道:“上了钓又逃去的,是怎么一回事?
道能将绳索咬断吗?”
蓝辛石笑道:“钓上的绳索,那有能咬得断的?就是能咬得断,也没有给他咬着的道理。并且若是咬断绳索逃走,也算不得甚么了。据我想,从钓上逃去的那虎,就是从陷坑里蹿上来的这虎。这个装钓猎户,也离我家不远。
昨日才天明的时候,这猎户在睡梦中被虎嗥醒了,科知是有虎上了钓,即起来到山上装钓的地方去看。果见有一只极大的吊睛白额虎,被吊着了前脚,正在半空中乱动乱吼。装钓的钓着了野兽的时候,照例不去动他,任凭他在空中叫唤两三日,到差不多要死了,才去放下绳索来。这猎户自然依照老例,当下只望了一望,便不再做理会了。在家里的人,听得那虎嗥一阵,歇一阵,经过了大半日,有好大一会不听得叫唤了。又跑出来看时,那里还见那虎的踪影呢,仅剩下一只约有六七寸长的虎前爪,仍被铁钳钳着,悬在钓竿的上面。原来那虎自己咬断前腿,脱身逃了。
所以我刚才听得你说,有一只极大的斑斓猛虎上 钓,便问你那虎是不是吊睛白额?一座山里,不能容两只吊睛白额虎,并且白额虎最少,因此我推测上钓的。必就是落陷坑的。”
周季蓉道:“那虎真有些神通,不知二师兄若遇了他,能将他制伏么?”蓝辛石笑道:“没有我不能制伏的虎!不过像这种通灵的虎,料他不敢在我眼前出现。” 二人说着话向前走,已将柳迟引到一处,忽停步不走了。
柳迟看此处是个山坡,坡中有一个黑色的圆东西,有七八尺高,上小下大,望去仿佛一座很高大的坟茔。只是那黑色光润,和涂了漆的一般,看不出是甚么。刚待向周季蓉打听,周季已蓉指着那东西,说道:“已经到了,我师傅就住在这里面。”柳迟听了,好生诧异。走到切近一看,原来是一口极大的瓦缸,覆在地下,这缸足有一丈二三尺的口径,八九尺高下,向西方开了一个小门,仅能容一人出进。从门口透进些陽光,照见里面如一间室,室中陈设了许多居家应用的器具,如锅、灶、桌、椅、卧榻之类都有,不过具体而微罢了。有一个瘦如枯蜡的老头,年纪约有六七十岁了,容貌导常清古,衣服也很朴质,和寻常种田人家的老年人一样。只精神充足,两眼灼灼有光芒,不是寻常老年人所能有的。柳迟能知道清虚道人和吕宣良为异人,拜师求道,自然能看得出这老年人,必就是蓝、周二人的师傅方绍德。
这时,方绍德正在自炊早饭,独坐灶前扇火。见三人立在外面,回过头来。蓝辛石才当先钻进缸里去,柳迟跟着二人进缸。见缸里虽陈设了这许多家具,容四个人并不拥挤。周季蓉上前简单陈说了在路上耽搁的原因。方绍德点头挥手,教蓝、周二人立在一旁。柳迟就这当兀,向方绍德叩头说道:“蒙老丈解救之恩,特地前来叩谢。晚辈生性好道,只苦没有心得,还得拜求老丈指教。”方绍德连忙抬身笑道:“用不着这们客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为救你的性命,将你弄到这里来,是为要借你一张口,替我带句话给你师傅吕宣良。你不久就有与你师傅会面的时候,你只对他说道:“我在新宁遇着金眼鹭鸶方绍德,他教我对师傅说,我们这种能耐,传徒弟不是一件当要的事。徒弟犯了戒律,是不应该装聋作哑,曲徇私情的。若戒律可以犯得,我们却要这东西干甚么呢?犯杀戒、犯婬戒的,应得教徒弟本人自己值价。万一遇了形同反叛的徒弟,便说不得,只好做师傅的亲自动手惩戒了。你有三个徒弟,我也有三个徒弟,请你瞧瞧我犯戒的徒弟,是怎生结果?再回头瞧瞧你自己在河南的徒弟,看凭良心应当怎生处置?”
方绍德说到此处,略停了一停,问柳迟道:“你听明白了么?你照我这些话,向你师傅说一遍便得哪。你不可害怕说不出。你要知道,纵容徒弟犯戒,师傅的罪孽,比犯戒徒弟加重十格。
你敬爱你师傅,就是万不能不说。”柳迟只得诺诺连声的应是。在山中答应周季蓉,替他大师兄求情的话,哪里还敢说出口来呢?只听得方绍德继续说道:“你来这里一趟,很不容易。我知道你现在所住的刘家,有五鬼为殃。你此时尚没有力量,能驱灭五鬼。我可派二徒弟蓝辛石送你回去,顺便驱除五鬼。”柳迟连忙拜谢道:“晚辈初到新宁时,正觉得舍亲家中的陰气过重,却苦没道法看出所以然来。承你老人家关怀,不但晚辈感激,使是舍亲一家也应感激。不过敝姨父是个读书人,对于神鬼的事。恐怕认为荒诞。”方绍德不俟柳迟说下去,即摇手笑道:“你离他家,已有三日三夜了。在这三日以前,你姨父自是不相信有神鬼的,此时已不然了。你回去时自会知道,不用我多说。”柳迟便不再说。拜辞了方绍德,与周季蓉握手作别了,才和蓝辛石一同退出瓦缸,取道向刘家来。
蓝辛石在路上对柳迟道:“我且在你亲戚家门外等着,你先进去,到用得着我的时候,只须向空唤三声蓝法师,我自能随声而至。”柳迟答应理会得,然心里仍不免有些怀疑。暗想:这三日中,难过刘家有甚么变故吗?若没有显明的变故,使我姨父相信确有五鬼为殃,我却怎生好平白无故的说,有法师同来驱鬼呢?为此踌躇着,不觉已走近了刘家。蓝辛石找一棵很大的枣树下立住了脚,说道:“我就在这树上,听候你的呼唤。你去罢。”柳迟看这树离刘家还有半里多路。
不由得现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舍亲家的房屋很大,离此又太远了些,恐怕听不着我呼唤的声音,反为不便。不如索性过了那一座桥,在那边树下等候。”蓝辛石笑道:“这有多远,十里之内,我听苍蝇的哼声,与雷鸣相似。”柳迟这才知道蓝辛石是修天耳通的,便独自回到刘家。
菊跨进门,就隐隐听得里面有哭泣的声音。走进里面,只见自己的母亲和姨母,两人对坐着相向而哭。柳迟还不曾动问原由,他母亲已看见他了,连忙起身一把将柳迟搂住,哭道:“我的心肝儿子,你还有命回来么?可怜我和你姨母,已整整哭泣一昼夜了。”柳迟道:“孩儿该死,错走到苗峒里去了。失足掉下陷野兽的深坑,几乎送了性命,今早才遇救得脱,所以回得迟了。
只是孩儿在家中的时候,也时常出门多少时日不回,你老人家是见惯了的。怎么这回才三日,你老人家和姨母就哭泣了一昼夜呢?
他母亲拭干了眼泪,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日家里的情形啊,昨日逼得没有法子,已打发人追赶你姨父去了。你姨父有要紧事去长沙,若不是因家里闹的太不成话,何至打发人去追赶他回来?大前日自你出门之后,你表妹就说觉得头昏目眩,心里冲悸得难过。我和你姨母也不在意,以为是受了些凉,睡睡就好了。谁知才到黄昏时候,你表妹本来是睡着的,忽然坐了起来,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大声喝道:‘你不要糊涂!到这里来想替你儿子定媳妇。你知道你打算定的媳妇,是我甚么人呢?’
“我当时一听你表妹说出这些话来,很觉得诧异。但是说话的声音变了。是一个男子的口音,并不是本地方人。就知道是有鬼物凭附在你表妹身上。只得对你表妹说道:‘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因至戚,平日本有来往,不为想定媳妇而来。’我这们一说,你表妹只是摇头说道:‘这话瞒不了我,我与刘小姐前生是夫妻,缘还没有尽。他因一点儿小事,就寻短见死了,我应趁这时候,来了未尽之缘。你不要妄想。’说到这里,忽然现出慌张的样子,向房门外面望了望,双手抱头。说道:‘不好了,对头来了,只好暂时躲避躲避。’说罢,即寂然无声了。
“我和你姨母都以为房外有甚么人来了,同时回头向房门口看,并不见有人进来。你表妹只改变了一个口音,说道:‘我只来迟了一步,就险些儿被别人把我的老婆占去了。’说了这两句,又和起初一般的翻起两眼,望着我笑道:‘你看好笑不好笑,这刘小姐果然不是你儿子的媳妇,难道又是他那东西的媳妇?幸亏我还来的凑巧,若再迟一时半刻,不是糟透了吗?’边说边做出得意的样子来。你姨母看了这情形,只急得掩面哭泣。你表妹居然涎皮涎脸的,呼着丈母,笑道:
‘见了女婿的面,应该欢喜,应该笑一个不闭口,才是做丈母的本色。所以有一句老俗话:丈母见了郎(湘俗呼女婿曰郎),屁股不沾床。几见过你这个丈母的,反望着我愁眉泪眼。我做你的女婚,哪里就辱没了你吗?老实讲,比你那柳家的孩子强多了。’你姨母听了,更气得哭起来。
我只得在旁问道:‘你究竟是甚么人?与刘小姐有甚么冤仇?幽明异路,刘小姐如何能做你的老婆?’你表妹摇头晃脑的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说给你听。我与刘小组没有冤仇,他本来是许了给我做老婆的。你说幽明异路的话错了,我又不是死了的人,怎得谓之幽明异路?只因这两天的日子不好,不能成亲。须略迟几日,我便能在此地袒腹东床了。’说毕,又装模做样的闹了一会。陡然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举右手在额上搭凉棚,向墙壁上寻觅甚么似的。仔细看了几眼,即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对我说道:‘前面好象是你的儿子来了。我并不是怕他,只因不屑和他计较,暂时让他一让罢。’
“这
话说了,你表妹仰后便倒,躺在床上。我只道是你出外回来了。你姨母走到床前,抱着你表妹呼唤,和睡着了一样,再也唤不醒。半晌不见你进房,打发丫头到外面去问。丫头还不曾回报,你表妹又翻身坐起来,一手把你姨母推开,说道:‘你是甚么人?要你搂住我夫人叫唤些甚么?我就是柳迟柳大少爷。承嫌母的好意,许将表妹配我做夫人,我特来成礼刚才有两只大胆的孽畜,居然敢来想霸占我的夫人。逃的快是他们的造化。见了面我真不饶他。”你姨母就问道:
‘你是柳迟柳大少爷吗?’他答道:‘怎么不是!谁哄你么?’你姨母又问道:‘你既是柳大少爷,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么?’你姨母说时,伸手指了指我。他跟着睁眼望着我,说道:‘怎么不认识,这是柳老太太,就是柳迟的母亲。’你姨母道:‘是柳迟的母亲,是你的甚么人?你不是说你就是柳迟吗?’他才连哦了几声道:‘不错,不错。我该打,连母亲都忘记了。’随即向我叫了两声妈妈道:‘恕孩儿无状。’
“我指着骂道:‘你放屁!你是甚么柳迟。我那有你这种不孝的孩儿。你要假冒我的儿子,得变成我儿子的声音。你是识时务的,趁早滚开!我儿子立刻就要回来了,看他可能饶恕你。’我骂了这几句话之后,你表妹低头坐着,一言不发,红了睑好像有些惭愧。又好像思索甚么似的,一会儿,忽然抬头说道:‘柳迟也只有那们大的威风,我假冒他干甚么。老实说给你听,你以为你儿子会回来么?你做梦啊。你儿子的性命。早已丧在我手里了。我不把他的性命弄掉,就敢到这里来做他的替身么?’我听了不相信,仍开口骂道:‘你是甚么东西!配把我儿子的性命弄掉。
你想拿这话来吓我,哪里吓得着。’他仰天打着哈哈说道:‘不相信由你,我们五兄弟合伙要把你儿子的性命弄掉。今日才好容易将你儿子迷了双眼,引进苗峒,我那四个兄弟,故意在你儿子前面的石岩之下,跑进跑出,使你几子分了神,走近陷坑。我在后面只这们一推,就跌倒到陷坑里面去了。这陷坑跌下去,是必死无疑的。你不相信,且瞧着罢,看有你儿子回来没有?’“我当时一听这些话,不由得不有些相信,正待求他,但我尚不曾说出口来,他却立起身向空中作揖道:‘我就走,我不过趁你没来的时候,到这里玩玩。你既来了,我怎敢留恋不去呢?’说罢,又跪下去,叩了两个头起来,仍向床沿上一坐,说话的声音又改变了。只听得长叹了一声,说道:‘甚么兄弟,比外人都不如。明知是我的夫人,竟敢趁我还没到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来开我的玩笑,真要把我气死了。’说完,又长叹了一声。忽起身向你姨母拜下去,说道:‘愚子婿叩见丈母,给丈母请安。’你姨母只气得大骂。可是作怪,那东西倒象怕骂,一骂就没有声息了。
不过你表妹昏迷不醒,沉沉的睡一会,那东西又来附着乱说一会,直到此刻三昼夜,不曾清醒。
而你又果然一去不回,教我和你姨母,怎得不哭?”不知柳迟怎生说法?且待第五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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