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大般的雨点敲打着纸窗,这雨最近倒下的频繁了。
“是老天爷也心疼我到落眼泪了”,高加林想,“可悲啊,应该是嘲笑吧”。他静静的躺在炕上,两眼暗淡无神,活脱脱血液被抽干的躯壳。
整整一个月了,好像又回到了刚被下职的那一年。那晚狂风暴雨,他被雨淋湿的身体发出青年的怒吼。他恨不得将走后门的那群人嚼碎吞进肚子里。那时的他也颓废了将近一个月,可父亲的安慰、母亲的关怀与巧珍的爱无时无刻不环绕着他。
再看看现在。
他揉了揉眼睛,迷离眼神中的废戾将他包围--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年轻人,现在竟因为走后门被谴回了农村!他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一个月以前,当他鼓起勇气重新踏进村门时,他以为他可以漠视邻里间对他的审判,以为他可以看见劳作的马栓和唱歌的巧珍后仍能闲庭信步,以为他往日的学生,孩童们对他的嘲弄他可以置之于千里之外。
他没有做到。
他的痛苦、无耐、气愤、委屈和被践踏的自尊心迫使他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月,除了排泄撒尿。
可爹娘终究是爱儿子的。这一个月以来父母亲对他说的话甚少,一日三顿饭却没一顿饿了他。他总以“不想吃”为借口,可刚说出的话又像一团热火含在嘴中,咽不下也吐不出。他心里其时愧的要命,可时常是端起的碗又放下,终究是难有胃口。
“巧珍总会学着如何做好一个良妇良妻,她总该可以忘记以前的。黄亚萍呢,啊,广播员,对的,那会是她一辈子热爱的工作。克南真是对不起了,不过他的工作应该会很快转正了。三星,对,他在开拖拉机。现在教书的是。。。巧玲,对巧玲。我现在躺在这儿,对呢,躺在这儿…只是躺在这儿吗…我只想躺在这儿…”。
他想着,睡了。
雨点渐小了,看来是快要停了,不过天照例阴沉着,总是适合人睡觉的。
八年后…
“栓子,这边来!”高加林扯开嗓门大喊。他用脖颈上挂着的白毛巾揩去额头的汗,坚实的臂膀挽着铁锹,双脚扎实的踩着脚底的土地。
是啊,往事如风,人总不能一辈子被记忆栓着。
自他和马栓的交流由羞怯、尴尬到了解、熟知,他们成了土地上耕作的最好搭挡。他还是马栓口中的“高老师”,当年的马栓成了他口中的“栓子”。
“爸爸”,稚嫩的童声传入两个劳动者的耳朵,马栓的大女儿马念珍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爸爸,有个爷爷找高老师!”。
远远望去,小女孩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
景老师!
高加林一愣,微微张了张嘴——阔别了八年之久的人生导师景若虹如何找到这儿来?
积压在心中的记忆像从一寸冰封的土地上盛开出十万朵怒放的蔷薇一样喷涌而出。他的心被撕扯着。
“加林”,景若虹的呼喊将高加林一把拉回现实,他的脚像被石头压住,被绳子拉住,被胶水黏住,一点都移不得,手里的铁锹被握得更紧了。
老师走近了。干部遮檐帽也盖不住两鬓苍苍,眼镜片好像更厚了些,城镇里的人情世故又给他苍老的脸上划了许多皱纹。
“老师,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高加林终于伸出苍劲有力的手握住了景若虹的手,一股热血顺着筋脉直冲脑门儿。
他局促的紧,迎着晚霞胀红了脸。
“您就是景老师吧,快进来,屋里坐!”,高玉德和妻子迎着笑将景若虹请进屋中。高加林站在院中,望着天空陷入沉思。
走向家的路上景老师已经跟他详谈过了。
这八年里,高加林日日在地里辛苦劳作,可他的心却满世界乱跑。前一阵他瞒着爹娘参加了镇上一个暂居的解放军部队举行的文化活动。任何一个有想法的年轻人都可参加:提交一篇关于“如何看待中国的改革与发展”的文章。而高加林的文章作为比赛中第三名获奖文章登上报刊,传到了解放军文化部部长手中,他表示获奖文章的几位年轻人如果有意愿将会被召入解放军文化部的队伍。老景恰巧与这位部长打过交道,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在文件袋中翻出当年高加林的档案找到了他的住址。
高加林原来以为这只是一个文章展示,如果被赏识,自己不但可以换来多一些赞赏与认同或许还能得到几十块钱来补贴家用,可现在,这突然变成了他走出农村的机会!而且是做解放军中的文艺工作者!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他惧怕,他迷茫,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他该如何诀择?土地改变了他太多,可那颗心,在剧烈的跳动中好像从未改变……
三年后…
起床铃响彻宿舍每一个角落。高加林着军装,整理领口、衣袖。他敬了一个军礼,“刷”——干净利落,军人的味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像白杨那样挺拔,锋利的眉眼间透出“粉身碎骨魂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傲气。
自他来部队工作,三番几次申请前往前线,但因他是新兵,领导不批,他只能一股脑的投入室内工作。文化编辑、文化整理、文章重编发布、群众联系、文化宣传,他没有一样做的不出色,上级领导听到多个同志的反应,说高加林做起工作来,不要命!常常熬通宵,只为从笔下诞生更精彩、更加扣人心弦的文章。
有一夜的三更,他实在没有笔写字了,断的断,折的折,他翻箱倒柜找可代替的笔墨。他太害怕灵感像风一样,来时来,走时走。动静太大,引得隔壁的同志来敲门。
“加林,大半夜怎么不睡觉?不会又是在找笔吧?”
高加林连忙致歉,尴尬又真诚的说“我其实想出去买的,可这大半夜的。。。再说了,你知道这灵感……”他话还没说完,同志匆忙从卧室拿出两根铅笔丢向他。
“拿去拿去。”
高加林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笑了。
终于,一个月前他普通记者转为现场报道记者的申请在昨天已被同意下批,而今早就接到了任务。并且今天是他33岁的生日,于是他打算把寄给爹娘的信搁置到任务完成后。
三个小时后。
他到达了居民受灾区。这时不过早晨八点,可这天却阴沉的像要吞了人。暴雨像瀑布一样冲刷着人间。
洪流不断扩延,桥断了,路塌了,房倒了,人没了。
这是高加林还未下车时就映入眼帘的景象。他想起了当年还跟着景老师工作时的那一次出任务,同样的场景不同的人。
他将笔记本和摄相机装入密封袋,塞进背包,跳下了车。
“一二三起!一二三起!”,他和一群解放军、记者、年轻人、医生抬着两根粗木,底下被压着的小男孩拼命哭喊,他的妈妈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使劲浑身力气拉扯着他。“孩子的脚,脚被压住了!”她的妈妈大喊,脸上的疯狂和绝望被雨水、泥土、眼泪掩盖。
男孩儿被拖出来了,女子大声喊着“谢谢”,抱起孩子跑向救助站。
“救儿子还是救媳妇?”
高加林刚用袖口抹去脸上混浊的雨水就听见这样刺耳的一句话。
一扭头,在不远处,石板底下一头压着一个早已不再发出声音的小男该,一头压着身下一片血迹的孕妇。那孩子看起来不过5岁多,像马栓的大女儿那般大。
“两个都要!两个都要!”
在石板前和高加林差不多大的一男子,用嘶哑的嗓音喊着回答。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扔着石板上的碎石。
几个壮汉再次怒吼着:“你要是再不决定两个都救不了!”
男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跪在地,痛苦的咬着自己握紧的拳头,脸部剧烈的抽搐。他滚动着喉咙,青筋暴起,哭不出声。
这是谁的人生,这是怎样的人生?
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人,占尽人间怙恩后,全数归还流落身。
最后被担架抬走的,是男人的妻子奋力恳求救下的儿子。
高加林将印入眼帘的震撼一一用相机记录了下来。
一转眼,他爬上了一个较高的山崖。在距这山崖较近的一个屋顶上,两个年轻人搀着一位老人,旁边站着一个看起来一定不超过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安的摸搓着手指。
这姑娘与巧珍颇有几分相似。不,她像极了巧珍!她也有两个似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用带着忧愁,带着惧怕,带着渴望的眼神望着他--是对一个成熟男人的信任。
当年巧珍送他去城里工作的那一天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历史惊人的相似,可人非故人。他带着几个年轻人搭好梯子,挽好铁链。像当年的刘玉海,引导着受困的颤颤巍巍的几个人迈向安全地带。
一切平稳、顺利的向好的方向迈进,可殊不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啊——”
一声尖叫划破天空。与暴雨抗衡,与天公作对,叹命运不公。
留在铁链上的,只剩那女孩儿的布鞋。
她像被人揪住脖子的小猫丢进了奔跑着的洪江中。
“保护好相机!”,高加林将背包甩向一个青年,自己跃入洪水中。
暴雨啊,再大些吧,洗刷我高加林心里的沉苦;暴雨啊,停息吧,不要让别人陷入比我更悲惨的命运中。
没有听见一声那女孩子的呼救,陷入急流的高加林没有在洪浆中探出头。
山体不再坍塌,只剩雨水的“哗哗”声,平静来得太快了,让人无法挽留。呆呆的,崖上的人们像被暴雨囚禁,与外界隔绝。
“水里!水里!”,下游岸边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叫喊起来。
“救人!救人!”,村民们纷纷下岸,筑起人墙,从水中拦下的奄奄一息的,是那位姑娘。
“水……里…”从牙缝儿里硬挤出这两个字后,她陷入昏迷。
顺着洪水的流向,有一只手刚伸出水面,却像被极具吸力的磁石吸走一样,消失了。
只是一刹那。
高加林想寄给父母的信,将被永远锁在抽屉里。
信中的结尾是:我在这边一切平安。
人们被定格在他消失的最后一秒。
这是人们对他最后的印象。
这手长什么样,看不清,但一定善于劳作;这手长什么样,看不清,但一定苍劲有力。
它抓过粉笔,握过铁锹,碰过臭粪,救过生命。
风吹得走一片落叶,却吹不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高加林上了报纸,父母得到了抚恤金,村里因为他而沾了光,条件改善了不少。他成了英雄。
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会不会被世人所记,没人知道谁的脑子里会留住他的身影。但是高玉德哭了,娘哭了,巧珍哭了,马栓也哭了,村子里的人都哭了。
在南京广播站,黄亚萍亲口报道了这个新闻。报道时的泪流满面,报道后的失声痛哭,埋葬了她的青春。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高记者,辛苦了!
高老师,永别了!
高加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