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一条道上。走着、走着,不觉得天已是晌午。日头明晃晃的,我坐在乡野的一家小餐馆里,手捧一碗糙米饭,想着要做的几件事情。
访一座老宅子。人生已进入下半场,我想再去江南古镇同里。退思园,显然是适合中年人的地方,从热闹处转身安静,退而思,宁心养神。都想些什么呢?荣誉、金钱、权力、地位,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闹红一舸,那只静泊在水面上的石舸,依旧水声汩汩,胸有流绪。
到山中寻茶。这些年,我到茶的故乡去,在宜兴的茶坞里买茶,在安吉的竹林边寻找白茶,在武夷山的岩壁上仰望大红袍……又到了红茶的老家,皖南祈门寻访红茶。中年才识茶滋味,我觉得红茶耐喝,撮一小撮乌润红茶,把它放在玻璃茶杯里,深深的茶色,便铺张开来。我把条索一截一截剪碎了冲泡,觉得这是对茶一寸一寸地尊重。
听一群麻鸭野唱。少年时放鸭,一只鸭摇着肥臀,溜到东头;一只鸭踱到西头,芦丛中发出“嘎嘎”声,不一会儿,整个苇塘,到处都是“嘎嘎”的合唱。傍晚,倦鸟归巢,鸭回窝,头鸭伸长脖颈,哼唱着,一路小跑,后面跟着几十只、几百只鸭,从四面八方汇集,众调归一声。我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这种乡野好声音了,想一个人到乡下去。
坐在阳台上赤一回膊。长江下游的天气湿热,人在家里不如光膀子来得舒服。有时候,我会想到魏晋时代,几个文人坐在竹林里赤膊啸歌,其中有个叫嵇康的,还跑到洛阳城的大街上光着膀子打铁,弄出响声叮叮当当。我这个人,半是斯文,半是粗俗;半是文言,半是白话,脱下包装,索性狂野随性一回。
在一棵树下捡几颗无患子。无患子,又名肥珠子、肥皂果树,果皮浆汁含皂素,能治头痒。这几年,陈老大遇到烦心的事经常挠头,结果越挠越痒。陈老大跑到公园的无患子树下,捡了几颗树上落下的果子,回去煮水洗头。萃取天地日月之精华,洗却凡夫俗子的市侩气、微醺后的满面油光、手上的铜臭味,让人神清气爽。
拜访一家小旅馆。扬州是中国文人的心灵流浪地,城里有家百年绿杨旅社,郁达夫当年曾经住过。他在一篇《扬州旧梦寄语堂》中说,“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在文学和人生的小旅馆里,那些风流繁华,随雨打散,落红飘散去,都寻不着了。我倒想站在绿杨旅社楼下,看看诗人住过的痕迹,顺便看望几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我想找几个人喝酒。天冷的时候,更想找人喝酒。一千多年前,在那个水汽和诗意氤氲的唐朝,诗人白居易问朋友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候,白大爷心生寂寞,想找人喝酒,诗中提到的刘十九,当时在外地,乃刘禹锡堂哥刘禹铜老兄,洛阳一富商,与白大爷常有应酬。
有酒,便聊发少年狂,偶尔痴嗔癫狂一回。无酒,则粗茶淡饭,口中哈着热气,手足砥砺,说着话儿取暖,黄昏灯花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