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岁时,母亲开始教我擀面。我脚下垫块松木墩,身体加高了一尺。母亲教我擀面的第一要领是和面要水吃面,不能面吃水。水热了,面越擀越硬,水凉了,面越擀越软。只有水与面的温度一样才能让它们融为一体。第一次和面,面粉沾满衣袖衣襟,案板上淌开一道道水渠,面怎么揉都是散开的,揉到手掌发疼,才把面捂在盆里饧。
我将面团压成厚厚的圆饼,用擀面杖使劲从中心擀开,母亲笑了,说她擀面向左,我却朝右,与母亲擀面方向相反的女子会嫁到很远的地方。我费力擀了一大圈,面边缘裂开的细缝像众多嬉笑的小嘴,我低头站在案板前。母亲笑笑说,刚学擀面就那样。下地回来的父亲把面条夹起来看了看,知道是我擀的就笑了,二哥和小妹则大噘着嘴给我脸色看。
在家乡固城,一家人吃饭时,小方桌放在火炕正中,桌上摆放着野韭菜、花芥、醋泡洋姜、苦葛菜,四碟小菜散发出各自的颜色。野韭菜和花芥是隔年的,调进碗里提升面条的味感。苦葛菜腌制时,装进瓦坛封口,深埋地下,到次年挖出打开,坛里长出黄嫩的芽儿,浇上热油,是最佳的下饭菜。醋泡洋姜都陈过五六年以上,时间越久,颜色越接近琥珀色,吃起来越是脆嫩。女人把隔年的臊子放进热锅,待油化开,放豆腐丁、木耳、干黄花、海带丝、五香粉、豆油和盐,先炒出香味,加水用文火炖,炖到汤表面溢出一层黏稠的油,给汤里打一两个鸡蛋,外备葱花。火炕上方坐最年长的老者,两侧清一色是男子汉。女人在厨房煮饭,烧开锅中的井水,提起面条抖落干面,面条如根根银丝顺锅中升起的白雾,从手指间滑进锅里,用筷子轻轻拨开,盖上锅盖大火煮,面汤扑出时点几滴冷水,进碗的面条折叠齐整不粘不连,光鲜发亮,一根不断。舀汤时放细末葱花,葱花经滚汤烫过,顿时香味扑鼻。这是我家每天都有的生活场景。
我学擀面成为一门重要的课程。当母亲喊我:“面饧好了”,我就揭开面盆,那面软软地坐在案板上,渗出一层朦胧的水气。我将面揉成一个厚厚的饼,在我的擀面杖下越来越薄,越来越大;将偌大的面卷在擀面杖上提起,迅速向案后甩去,薄薄的面从半空落下像一片白绸缎,平展展地铺在案板上。
面晾好后,撒上干面粉,折叠成半圆状,再对折成直角,就可以切了,在菜刀下切成细丝,韭菜叶、宽条子、柳叶尖、箭头片、三角形,都是圆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捞进碗的面条,浇上汤汁,汤汁渗进面条,融合成浓浓的馨香。一年暑假,家里修新房,来了许多帮忙的人,大都是冲着母亲擀的面而来,母亲却出乎意料地把20多个人的吃饭任务交给了我,这多少让乡亲们有些失望。每天我都要擀20多斤面,这是母亲让我将来当好一个家庭主妇的一次演习。母亲是带着自豪感的,她是想借此机会向四邻八乡传递我家有个好女儿的信息。房子修好后,乡亲们相当满意,我也赢得了好名声。
奶奶在世时常说,面要擀好、煮好、吃好,缺一不可。母亲从八岁成为奶奶家的童养媳,教她的第一课就是擀面。要把她的手掌揉得通红,才能焐面,面要焐三回,揉三回才能擀。汤在砂锅里要用文火炖一夜,香味是慢慢熬出来的。她说先要熬香一座院子,再熬香一间厨房。我偶尔回一趟娘家,每次都要给母亲擀一次面吃,母亲也要给我擀一顿面条。
在这片土地上,一碗手擀面的魅力依然是无穷的,一个婴儿的诞生与一个老人的离世,都要用一碗精心制作的手擀面来迎接和送行。傍晚,我望着晚霞映红的田野,忽然明白,母亲擀的面远不如奶奶的好,是因为她还没有活到奶奶的年龄,我擀的面没有母亲的好,同样也是因为我还没有活到母亲的年龄。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岁月酿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