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人的生日,为一棵树,我起了个大早,还倒了三次车。那个人有个身份:婆婆;那棵树有个芳名:棕榈。
婆婆和棕榈,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分开。婆婆看树的眼神,比看她的孙辈还温柔,如果棕榈能开口说话,我想一定是公公的声音。
记得我第一次去婆婆家,首先迎接我的,就是那棵尚在幼儿期的棕榈树,据说它是公公生前的最爱。公公去世后,婆婆久久看着那棵树,眼神渐渐迷茫。
我那时刚为人儿媳,不懂孤雁的悲伤,对这棵徒有树的虚名却无树的本领的小东西,心生怨气:“给活着的人添堵不说,还和人争地盘争阳光,砍了!”婆婆坚决不准:“我指望它弄笤帚哩,你不用扫地了,是不是?”
明的不行来暗的,用锥子刺,用刀子剜,我不嫌手疼,用巴掌扇……各种阴招用尽,那棵棕榈树丝毫没有“臣服”的迹象。
和树的决斗尚没分出胜负,失聪的烦躁接踵而来。我经常拿娃出气。婆婆听到我河东狮吼,牵着娃悄悄走出去,隔会儿探探头,确认我“发作期”已过,又悄悄走进来,放下一杯水,关上门再悄悄退出去。
在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里,我和笔成了冤家,它没日没夜为我的坏情绪服务。婆婆站在窗下不出声,只一眼一眼看着我。她必是想,她年纪轻轻的儿媳,耳朵出问题了,眼也不想要了呀,她得劝。她“哎——”刚出口,后半截就被我一个凌厉的眼神,拦腰截断。我的世界她进不来,她的世界我也不想进。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本该老老实实蹲在花盆里的棕榈树,竟立在我窗前。
怎么会?
我住的院子细长。三间瓦房一字排开,塞着一家九口。大伯哥种菜需要的竹竿塑料布草苫,从前堆在我窗下,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檐。那么多杂物,婆婆,是何时用何种方式搬哪去了,我竟不知。
婆婆把笑洒了一地:“多瞅瞅这树,对你眼好。”
此后写累了,抬头就能看见棕榈树,它真是坚强的树啊,白雪茫茫中依然把绿色的手指伸给我看。它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直到我进城安家落户。有工作羁绊,就顾不上和老家亲热了,每次女儿回去我都叮嘱,代妈去看看那棵棕榈树吧。得到的回复是:那树,好着哩,我奶一天瞅几回。
前年,大伯哥新房落成,想把棕榈树移进他的新院做镇宅之宝,我说行。移植那天是婆婆83岁生日,捎信让我也去。10年不见,小棕榈已出落成高大俊美的姑娘,纤纤玉指伸到了二楼。
四代欢聚一堂,几个小不点扯着棕榈树腰间的“毛毛裙”,问东问西:“它从哪里来?老外婆要它有啥用?”
待在墙上二十多年,无法走下来抱抱后代,甚至连名字也被遗忘的公公,和棕榈树的故事,被婆婆一点点打捞出来。
公公背井离乡,在千里之外的广西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直到被哮喘折磨得无法久站,才带着那棵棕榈树回家,他指望,这树生儿育女,弄个棕榈园绑笤帚卖笤帚,补锅买盐换针线……
我轻轻抚摸着棕榈树,默念一声“对不起”。
临走,婆婆拉住我,咧嘴笑了一下,很短,像笑错了似的,匆匆忙忙又收回了,只一脸愧疚递过来几把棕榈笤帚。
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农民,她能给儿媳的,只有这些了。
富裕时代,这棵棕榈的功能不再是制蓑衣绑笤帚,更多时候是以绿化树的身份,给予陪伴。
陪着几乎缩成一张弓的婆婆,看守老屋新房,陪着她一起,回忆匆匆而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