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深了,深不过一场失意;夜睡了,而惆怅未眠。
月落西天,寒冷的清辉如霜,更衬愁意之凉;一声鸟啼,黯淡了月色,更黯淡了心境。
江枫如火,但月光里的霜花不见它的红艳;渔火点点,那是郁闷中瞌睡人的眼。一江秋水,也好似载不动一位落第书生的愁怀。
情绪到了深处,需要一个盛放的载体;情感到了极致,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钟声响了。
钟声响在临界点上,钟声响得恰到好处。这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今夜不再是惊世的佛音,不再是平安的祝福,不再是一曲睡梦中的音乐。这钟声如月,让一份愁情突然明亮;这钟声如风,突然拂平了烦乱的惆怅;这钟声如水,托起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一艘客船,让它上升到一个文学和历史的高度。
钟声里,书生挥毫而就:“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于是,一千多年来,我们记住了一首诗叫《枫桥夜泊》,记住了一位诗人叫张继。相信,我们还会记得更久。
这是情景交融的结晶,是诗才在一场特定情境中的迸发。人生低潮,往往磨砺出人生的华章,这是一个文人失意中的得意。
二
花开花谢,潮涨潮落。
又是秋天,又是枫桥,又是一叶舟船泊在水之上、月之下。船上的身影仍是那位叫张继的人。
青山不改,景色如故,涛声依旧,钟鸣仍磬。
旧地重游的张继提笔写下:“故地重游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霜满天,依枕尝听夜半钟。”
此首《枫桥再泊》与《枫桥夜泊》相隔一年,此时的张继终在第七次进京应试中得中进士。人生得意,浮华心态难蓄人生厚度。景虽在,情已改。
三
一千二百多年后,又一位自喻为书生的人来到枫桥。
江水涛涛,千古风流已浪花淘尽;浆声欸乃,问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今日的客船。
人流如水,车行似舟。
已不是秋天,是江南的四月;已不是月落乌啼,是春日鸟鸣;更不是落第或中榜的心态,是一次文化的旅游。
碑刻的文字间,难寻千年的身影;浮躁的心怀,难觅夜泊的情境。凌乱的脚步,踏平了唐诗的意界;闪光灯下的留影,不会比一句诗词流传更久。
这个穿格子衬衣、着牛仔裤,想以一篇浅薄文字接近或标榜文化的人,只能花几元人民币,在寒山寺里撞一撞钟声。
谁听到钟声里的哀叹,谁看见现代钟声里的古代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