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时候最喜欢放牛。每次,他就呆呆地看那蓝蓝的天和飘忽不定的云,或是骑在牛背上,惬意地吹着短笛。夏天的中午,牛在水塘里“哞哞”,他就去寻觅美食,填补空空的肚腹,比如:白嫩嫩的茅根、毛茸茸的刺莓、红彤彤的山楂。
父亲有个堂兄,8岁时爹病亡,娘改嫁。爷爷不忍心,将他带回了家,成了我的大伯。尽管家境贫寒,但爷爷奶奶将其视如己出。父亲虽是家中的独苗,但从小潜移默化,一切吃穿用度退居其后,对父母的“偏心”也视作理所当然,没有丝毫怨言。
尽管如此,大伯对父亲还是偶有不满。他觉得父亲念书就是为了逃避干农活,看到父亲背起书包就怒目而视,不时敲打几下。好在父亲生性宽厚,并不计较。仍是一放学就帮家中干活,有时还跑到十几里外的湖汊里摸鱼挖藕,补贴家用。冬天里的汤家咀湖水渐浅,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风致只剩一片衰败。年幼的父亲学着旁人拿上藕锹藕铲,左摇右晃地踩进烂泥里。扯断枯荷烂茎,掀开淤泥,连扒带抠,寻找那本就不多的莲藕。湖面上寒风凛冽,淤泥里冰冷刺骨,劳累一天,所得十分有限。
日子虽然艰苦,可是一家人齐心协力。时间长了,大伯那颗从小敏感的心也慢慢柔软了,冰冷的脸上有了丝丝笑意。
随着大伯成家后子女的出世,日子捉襟见肘,稀饭都能照得见人影,爷爷心急如焚。他跟着一个叔爷做起了米生意,说是生意,其实就是挑夫。每天从碧石买一担稻谷,碾成大米后挑到黄石卖出去。一去一来,奔波六十多里,赚点差价。对爷爷而言,这根小小的扁担,维系着亲情,承载着家族的希望,他只有挑起来的责任而没有放下去的道理。
1956年4月,武大铁路线第一期工程正式动工。爷爷凭借吃苦耐劳和善良无私的好名声揽到了为铁山食堂采购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趟可以挣一块钱,极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特别是大伯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个长得壮壮实实,就像施足了底肥的庄稼一样,格外喜人。
每天,东方天际刚露出鱼肚白,爷爷就挑箩筐出了门。他必须从泽林赶往20里外的县城,按照开出来的单子买齐各色蔬菜。夏天骄阳似火,冬天北风呼啸,一两百斤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身上总是干一阵,湿一阵。路,越走越长,总也望不到头。爷爷紧赶慢赶,到家已是正午。为了节约时间、节省力气,爷爷把担子撂在路边,派父亲看守。
离路边30米有一棵苦楝树。爷爷告诉父亲,站在树下远远望着就行。
一次,父亲无意中走到了担子边,看着满满一担鱼肉蔬菜堆成的小山,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父亲扒开上面的青菜,几个又红又圆的果儿静静躺在里面。他拿了一个最小的,摸了摸、闻了闻,顿时,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给冲击了。空中没有一丝风,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倒退几步,转身揣起果儿一把埋进旁边的稻田里。年仅12岁的父亲不知道爷爷是否会发现,不知道爷爷工作是否会受到影响,也不清楚晚上会受到什么惩罚,只觉一颗心扑通乱跳,身子有些颤抖。
好在爷爷并未发现,像往常一样大步流星走过去,挑起扁担,匆匆赶往下一程。30里外,还有百余名筑路工的晚餐等米下锅呢。天终于黑了,父亲蜷缩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到爷爷疲乏的脚步越来越近,听到爷爷舀了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吞咽,听到爷爷筷子刮着碗底,听到几声轻微咳嗽后响起的惊天动地的呼噜声,父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第二天,父亲飞跑到稻田,从泥水中摸出果儿,就着田沟的水洗了洗,又在胸前擦几下。香味还是那么浓郁,颜色还是那么红艳,手心里这枚果儿像一颗心跳动在绿色的田野里,又像一滴水跃入绿色的大海。父亲没有犹豫,狠狠咬了一口。
眼泪慢慢溢出了少年的眼,原来,世上还有这样香甜的果儿。父亲恍惚间明白了很多,泪水再一次涌出。
若干年后,父亲终于知道了那个果儿叫苹果,从此,苹果成为他一生中永远的美味。而他们善良、坚韧、勤劳和勇于担当的优秀品格也成为我们家族的基因,润泽着每一个后辈,芬芳着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