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村庄里出没。
乡村的狗,随性而又自由,不像城里的狗,穿上衣服,包住蹄子,却被长短不一的绳子牵着,挣也挣不断。也不像猫,可以在热乎的炕头上睡懒觉,偶尔逮着一只耗子,还要“喵喵喵”唤个不停,向主人讨好。一口破缸,一片麻袋,一个钵子就是狗的全部家当,看家护院就是狗的宿命。
狗知道自己的职责,随时都要保持警惕。农人过日子图安定,养条狗,给农用家什、瓜果蔬菜加了道防线,才心安。猫可以散漫地出入农舍,炕沿边儿跳上跳下,狗却不能。它有狗窝,知晓自己该在哪里,不该去哪里,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总而言之,狗知道自己的本职。无论盛夏还是严冬,夜来与不来,人可以睡,鸡鸭鹅猪可以睡,狗却不能睡。不仅不能睡,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声音轻吠几声,大动静则狂叫不止,甚至,整个村子里的狗都跟着叫,静谧的夜里,狗叫声连成一片,从村子这头窜到村子那头。贼听着狗叫,心里胆怯,不敢轻举妄动,走夜路的人却多了几分平定,步子多了几分踏实。
千百年来,天南海北的村庄里,许多人家都养狗。黑狗、黄狗,大狗、小狗,土狗、狼狗,肥的、瘦的,凶猛的、温顺的,应有尽有。狗有狗命,各种狗,各种活法。命短的,几个月,惨死车轮下,误服耗子药;命长的,十几年,主人不弃,就安然地活着。垂垂老矣,耷拉着头,眯缝着眼,眼神黯淡下去,沿着墙根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能活到哪一天不得而知。
一个村庄,看见狗影,听到狗叫,才鲜活生动。多数狗在院门口站着,竖着耳朵辨识周围的声波,判定没有生人走近,在路边半卧着,就是腰部以下贴地,两条腿支撑着前半身,再等没人,周围安静了,才会整个身子贴着地面躺下去。稍稍睡够,就会警觉地站立,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偶尔,低下头,在路边的杂物上嗅来嗅去。
先前,村庄里的狗,自由出没。狗们聚众打架是家常便饭,龇着牙、尾巴倒立,几只狗很快就会上演一场一群狗的战争,直到狗毛乱飞、头破血流。狗们也谈情说爱,一旦好上了,什么人、什么狗都别想把它们分开,卿卿我我没个够,逮着空儿就往别人家狗窝钻。打架、逗趣却不忘值守,按时准点回窝吃食,巡视检查。
一只狗,活在村庄里,对村庄里的一切都烂熟于胸,闭着眼都知道回家的路哪条最快。一条称职的狗,必须知道家中有几垛柴,屋里有几口人,主人什么时候去了集市,什么时候赶车去了田里……狗在村里或者自家周围转悠,吹着村庄里的风,喝着村庄里的水,吃着村庄里的粮,走着村庄里或通往县城的土路。村庄,因为狗的存在,就多了风情和灵动。转来转去,狗就老了,就成了村庄的一部分,就与村庄相存相依了。
如今,在村庄里看见狗,要不是其脖颈上的绳套,我都分不清眼前的狗和从前村庄里的狗有什么区别。它与我对视,仰起头狂叫一阵,又转身绕开。
我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发呆。离开村庄太久,我识别不出儿时的胡同和路人。莫非,我已认不清曾经出没在村庄里的狗?抑或我已是故乡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