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贾樟柯的电影很是着迷。
贾樟柯的电影大多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山西汾阳老城为背景,在那里演绎着人生悲欢离合的命运故事。在他的电影里,色彩是灰蒙蒙的,电线杆上停落着叽喳张望的鸟雀,灰尘扑满的马路上游荡着青春期里迷茫动荡的少年。这样的情景,让我一次次梦回到了当年的老县城。
但当年那些老县城的影子,已经浮现在记忆里的天幕里了,成为怀旧的一部分。我一次一次穿过光阴的深水,去探望那些人口一般不到10万的县城。我是去探亲的,在那些县城里,有我血缘相亲的人,也有我初心萌动的过往。
我对县城的怀念,其实是对小城市生活的眷念。而今,那样精致的小城,依然是我精神上的栖息地。
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已达百万人口,但我居住的这个板块,恰好10万人口的小城,它与一条大江相隔,河水隔绝了喧嚣市声,屏蔽着一些诱惑的浮云。
在小城,我在街头闲逛不到半小时,先后便有几个人前来同我寒暄,拉我去他们家吃饭喝茶。这个小城,一出门,就会遇到一些熟人。在这个小城里,我的要求不高,除开亲人,身边有五六个老朋友就足够了。
一个城市里的数百万人口,99%以上,是和你没有根本交集的。当然也有人说,你和身边6个人的牵扯相连可以到达任何一个人: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彼此都是有关系的。这个我相信。我8年前结识的煤炭老板王胖子,起初我们的结交相互提防,他睥睨着我,以为我尽盯着他的钱袋,我偷窥着他,以为他不过就是想我把他那家谱写好点,让他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人。后来有次喝酒,我俩聊着聊着,原来,他表姨的姑父的侄儿,是我堂弟老丈人的姐夫的外孙。我们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起来。
《清明上河图》里的宋代都城开封,是我喜欢的一座古城。那时马路上没有车轮滚滚,街上柳树成荫,城内人欢驴叫,酒楼里吟诗唱和,河边薄雾袅绕,桨声灯影。我常常梦回千年,一脚就踏入了开封城。但我觉得开封城还是大了一些,据考证已达百万人口。纵横五六条大街,绿树葱茏,有熟悉的气味缭绕,安卧我心里的,还是家乡的小城。
在小城的草丛里,我看见昆虫蹦扑腾。从草尖到草尖,昆虫的脚步细致而优雅,有时也像跳芭蕾。我的一些文字,就是在虫鸣声里浮现而来。在小城的树叶上,还看得见晨曦的露水呢,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跳起来,想伸出舌头,在叶子上舔一口。在小城老房房檐上,薄薄的一层青苔,护佑着这些年你浅浅的忧伤心事。
小城里的人,望人的眼神,也要清澈许多。在小城,从城东走到城西,天空中那团白云还在你头顶,就像家里那床暖暖的棉被。小城里的人,我常看见,他们在打呵欠,蜷缩在树下睡觉。在小城,一个人念叨我时,好比我在春天树林里的花粉中,过敏似的,总要打上几个喷嚏。
我在小城出没多年,隐居在自己的体内修行。在小城最高的楼顶望一眼小城,就像一张活地图,被风哗啦啦打开,突然看见,小城那么多清晰的茎脉,摊开在一片绿叶上,我可以变成一只毛毛虫,沿着它的脉络,悠悠缓缓地爬上一圈。
在小城,朋友朱先生邀约我说,来嘛,莫客气,猪蹄子刚下锅。我不慌不忙步行而去,推开他家半掩的门,锅里飘散出来猪蹄儿香味,让我喉结滚动,我就和一直声称要减肥的朱先生,在阳台上把一只猪蹄子,一分为二下了肚。再慢悠悠地回家,一个响亮的嗝,才在家门口响起。而在大城市,有一次老姚从外地带回来好吃的食物,约老刘去品尝,结果路上遇上塞车,竟花费了老刘4个小时。要是从我的小城出发,4小时的车程,早出省了。
在大城市,一个人,像一个不自信的标点符号,感觉自己特渺小。有一次我乘电梯抵达300多米高的电视塔顶端,在旋转的房间里,我看见都市里满城灯火,璀璨而迷离,竟呆若木鸡。等我下了楼,迅速抱住一棵树,像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
我在大城里睡觉,总睡不踏实。我担心,那么多的人在夜间群体呼吸着,是不是有些缺氧啊。而在小城,我放心睡去,小城后山上,那些蓬勃大树,正源源不断送来清新空气。寂静之夜,每个人,都像婴儿一般睡去。
树影婆娑中的小城,我有时感觉自己是一只甲壳虫,缓缓穿行在它的绿荫里,蠕动在它的叶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