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面对几盆花草,淅沥声里好读书。是李时珍的本草,一页页静静地读,耳畔已听不到一丝雨声,仿佛跟了他越岭翻山,穿林涉水,在绵绵时光里寻一棵苗,识几片叶,舌尖上尝尝,眯了眼瞧瞧,隔枝听花语,见草知药性。然后灯下蘸墨,寥寥几笔,就精确地道出了一花一木一草一根的特性与功效,纸上的图谱也似鲜活起来,在风中招摇,散发清香。一本书,没有功利只有仁心只有爱,还有草木散发出的一片芳馥。
蓦然读到几行字:“半边莲,小草也。生阴湿塍堑边,就地细梗引蔓,节节而生细叶,秋开小花,淡红紫色,只有半边,如莲花状,故名。又呼急解索。”一下惊住,细看图谱,又上网百度,可不就是我儿时常见到的那种难忘的野草花么?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没想到竟是一味药啊。
童年时我喜欢和伙伴们一起,徜徉在稻田边捉蜻蜓捉泥鳅,或者拎了罾网在水渠中捕龙虾捕野鱼。但我害怕阴湿水田边生长的一种神秘野草,狭长叶片似竹,匍匐或抬起的身子也有着小小的竹节,一律长得油光碧绿,叶面汪出一种妖媚的青光。神奇的是,凡此野草生长处,常会出其不意地探出蛇的三角形脑袋,布满诡异色彩的蛇身慢慢蠕动,分叉的紫黑色蛇信时进时出,阴郁的小眼睛冷森森地看着你,看得人悚然一惊头皮发麻——— 从小到大我是最怕蛇的。
这种野草总是蓬勃繁茂,每根草尖上开出一朵浅紫小花。更奇的是,花朵仅有五瓣,仅集中于半边,却豁了那半边,每一朵都是如此,当然叫“半边莲”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残缺的花呢?从未见过那样奇妙的不平衡啊,端的令人难忘。
半边莲淡紫色的小花无疑很美,小巧精致,干净清爽,半边莲瓣疏疏地展开,每瓣中央都有一根绛紫的叶脉,依稀有种忧郁之美,却开得淡雅平和,甚至让人感到一种风度,自觉地抵达一种意境,轻风过处,又溢出一种禅意让人心生恬静。若不曾亲眼见过有蛇从油油的绿叶丛中游过,我甚至是喜欢如此清冽野花,想移入花盆朝夕相处的。只感觉每一朵花都单薄素净,像乡间面目清秀却不爱声响的小丫头,爱穿紫花小袄的表妹。灿烂是别人的,她就那样平心静气地独自清芬,让人怜爱。
但一条青梢蛇从它碧翠的细叶与忧郁的紫花间穿过,它冰凉的身子甚至已经触碰到我的手指,惊惧得我赶紧缩回准备掐花的右手。蛇并未伤我,快速消失在稻田深处——— 从此再不敢对半边莲有亲近之意,至多远观,不可亵玩,真正是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了。
后来,长大了,外出当兵,入学,提干,摸爬滚打若干年转业在城里,许多年与半边莲再无交集,也再未见过稻田边、田埂上生长有亲切的淡紫小草花。虽说也知道半边莲是一味药,哪想过就是惊悸过我整个童年的柔弱野花啊。
据说半边莲的花语是“残缺未必是一种遗憾”,对的,它有残缺却不自卑,哪怕匍匐在地也要爬行往前,探起身躯开出素丽小花。它虽与蛇相近,却能够疗治蛇虫咬伤及其它无名肿毒,是救命的良草。果然《本草纲目》告诉我,半边莲,“治蛇虺伤,捣汁饮,以滓围涂之”,而民间亦有“家有半边莲,可以伴蛇眠”之说,而且可用于治疗热毒疮痈,有利水消肿功效。料不到如此隐忍柔弱的小花,竟是疗治蛇毒之要药。
原来如此淡然静处的一株隰草,与毒蛇常相遇,不受人类待见,却有着清毒疗伤的古道热肠。无论你亲不亲近,哪怕避而远之,它自是春去秋来,花谢花开,心安理得,蓬勃生长。原来百草平等,没有贵贱,在懂它的人眼里,所有的药都有价值,灵芝草是一种美,半边莲同样是美。哪怕上苍只给其半边花瓣,哪怕与蛇虫相伴,也要绽放出独特的残缺之美。
如今在老家,稻田边、沟渠旁想找一株野生的半边莲,也属不易了。
中草药中还有半枝莲,虽一字之差,万不可混淆。